这一日的晚些时候,李沐瑶哪儿也没有去。她窝在房中,消化李执所说的话。
虽然李执并没有拿出详实的证据,但直觉强烈地告诉她,李执说的大概率是真的。在她的预计的三种情况中,事情朝着次优解推进:看来战争无法避免,但好在李执不仅没有南下剿匪,反而将给予北燕迎头痛击。
虽然李沐瑶心中没有放下对他的成见,但在打仗这件事上,她对这个广平王能力的认可与天玺任何一个子民一样——毕竟李执纵横沙场这么多年,鲜有败绩。这么看,皇族的生存危机已经被扼杀在萌芽状态,暂时不足为虑了。
李沐瑶看着香炉袅袅升起的白烟,愣愣地出神:那么当务之急,便是怎么样才能将阿离救出来。最省事的方法当然是帮助他金蝉脱壳,但李沐瑶相信,如果他真的想要自保,这个方法阿离自己就能完成。
可是以李沐瑶对他的了解,阿离是最重情义的。一个不过受了自己一点小惠的人能千里奔袭、舍命相救,想来他定然不可能放弃那个与他情同手足的北燕世子。
李执的提议固然值得一试,但李沐瑶清楚,这件事她根本不用询问阿离,因为她很清楚,一来,以阿离的性格肯定不会同意,她提出这个设想本身就会给她与阿离的关系造成损害;二来,阿离虽然在北燕世子处占有重要的地位,但他终究不是使团的代言人,并不能替北燕世子做出决定。
她需要找个机会见穆怀璃,不掺杂任何个人情感地、理性地探讨这个方案的可行性。就像……一场谈判。
说到谈判,李沐瑶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来。此人在燕王府被封后便再也没有在李沐瑶面前出现过——
卢云。
……
因为天玺帝明日就要启程前往南岭行宫,二十三日大清早,李沐瑶便打着给父皇请安的旗号,迎候在太和殿外等候散朝,顺便让高衍找人私下传话给大哥李梧和俞怀,又让俞怀着人通知没有入殿资格的卢云,约好午膳时分在玉楼一叙。
今年因为李沐瑶出事,皇族前往南岭行宫的整体行程都推迟了,再加上所有人都需要在三月三之前赶回宫参加祈春祭典,因此除去路上的时间,温泉之行满打满算也不过七八日的时间,相较以往十天半个月,几乎缩短了一半。但即便如此,帝王出行的排场一点也没有减少,此时宫中内外都在做着出行前的查漏补缺。
李沐瑶在偏殿中品着云雾茶,看着散朝后鱼贯而出的朝臣在离开大殿后,三三两两地离去,脑中忽然冒出个念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有个机会在朝会的时候进入太和殿,议论国事,建言献策?但这个想法也只是一瞬,便被她从脑海中甩了出去。她自问如今所做的一切,并非出自政治野心,而只是单纯地希望能够改写命运,涉政乃至参政只是手段,毕竟要扭转皇族的命运,便是要扭转国运,不参政,便没有话语权。
只是很多年后,李沐瑶回想往昔,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对权力的野心,大概就是在此时萌出了芽,而根植于内心的种子,则源于对改变命运的渴望。
“小瑶儿在看什么?”天玺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李沐瑶回过头去,见父皇身着朝服,明黄底色的对襟长袍上用缠着金丝的墨线绣着一只巨大的张牙舞爪的龙,在朝阳的映衬下熠熠生辉,显示帝王威仪,圆润饱满的东珠串成的朝珠散发着暖白色的光泽,衬出帝王贵气。天玺帝已经卸下了朝冠,随意地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脖子,笑盈盈地看着自己最宠爱的孩子。
李沐瑶笑着对父皇行礼,“回禀父皇,儿臣在看天色。新日朝晖,晨光明媚,父皇明日出行定然一路顺遂。”
“不过是去南岭行宫小住,朝发夕至。”天玺帝笑着走到女儿身边,“钦天监向来算得定,倒是从不让朕操心。”
若是在以前,李沐瑶定然只是觉得父皇随口闲聊,但如今她常常会不由自主地将父皇的话咂摸咂摸,从中咀嚼出好几种滋味。听到“钦天监”三个字,李沐瑶心中立刻警铃大作,在装傻充楞和与父亲打哑谜之间犹豫了一瞬,选择了后者——毕竟她想上桌吃饭,而不在话语体系中的人在对方看来,是没有资格与他对谈的。
“钦天监算天,向来是准的。”李沐瑶嘴角勾了勾。
天玺帝有些诧异地看了李沐瑶一眼,但很快,惊讶的表情便被笑容掩盖。他笑着道:“适才朕留下俞怀,问了他案情进展,似乎黄风驹的案子已经查得差不多了。只是又牵扯出一个司丹局的阴阳账,朕已经令他全权查办了。”
李沐瑶原先对此事便有预期,倒也没有特别惊讶,她微不可查地扬了扬眉毛,随口应下。
“你这些天也累了,既然不去南岭,便在宫里好好修养,若实在无聊,便将祈春祭的舞学了,今年不跳,明年也要跳,这么拖下去不是办法。正好你学舞也慢,学上个一年半载,再难也学会了。”天玺帝笑着摸摸李沐瑶的脑袋。
李沐瑶有些想躲,却忍住了。
她忽然明白为何如今父皇对她笑时,她有些不自在,甚至隐隐地反感。按理说,她也不是第一次知道自己是父皇的棋子,她以为在这件事情上,她已经同自己和解了。一开始她觉得这种感觉源于她对父皇无条件爱她的期待,以及这种期待落空后的失落,但今日她突然窥视到了另一层原因——一种没有言明的漫不经心和不屑一顾。
他看她好像在看一只讨巧的宠物。她确实是他的孩子,所以他慈爱地给予她数不尽的荣华富贵,让她衣食无忧。但同时,他对李沐瑶的困惑与不甘视若无睹,他默认李沐瑶作为女子理应顺从充当棋子的命运,他不屑于同她谈论政事,或是治国方略,他所要求的回报也只是李沐瑶提供相应的情绪价值。皇族这种典型地被权力浸染的家庭关系中,帝王对女儿无尽地宠幸除了血缘,还源于上位者的傲慢——这个女儿的作用在于提供情绪价值,她对于他的地位毫无威胁。所以他不用像提防儿子一样限制她的野心,也不用像怀疑儿子一样费心试探——就像那日在御书房他对李梧那样。
他一次次地无视了李沐瑶想要参政的信号,因为她应该扮演的角色,是一个优越的公主,一只帝国盛世的吉祥物。
比起在政治上实现抱负,她更应该做的是去学一支祭祀舞蹈。
那些曾经认为是自己身份所获得的优待,成为了如今束缚住她手脚的华丽镣铐。李沐瑶的心像是被玫瑰的刺扎了一下,又痛又痒。这朵散发着香气的玫瑰,名为权力。
李沐瑶并没有如天玺帝以为的那样,撒娇讨饶,反而平静地应了下来:毕竟她第一世的时候就已经学会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跳。
与天玺帝其乐融融地一起用过早膳,在外面遇到了前来同天玺帝请安的大哥李梧。他显然是刚从段淑妃那儿请安出来,不好打扰天玺帝用膳,便一直在外间候着。
李梧本想报备李沐瑶约了自己和卢云在玉楼用午膳的事情,却被李沐瑶抢白。李沐瑶只说如今案情已经大致明了,俞怀是刑狱老吏,一些细节自然是能平稳收尾,便不必她再费心,是以请李梧、俞怀和卢云吃饭,感谢人在查案过程中的帮忙。
李梧心知李沐瑶定然没说实话,但他沉住气,并没有多说什么。
天玺帝见李沐瑶从善如流的表态,满意地点点,也没较真她抢话的缘由。
从养居殿出来,时辰尚早,李梧便送李沐瑶回长乐宫。雪霁初晴,宫道上的雪已经被清理干净,李沐瑶和李梧一前一后坐在轿撵上,谁都没有说话。本着来都来了的朴素想法,李梧参观了李沐瑶新辟出的演武场,二人换上劲装,李梧竟真的给李沐瑶讲了一上午的习武要领。
李梧是个有板有眼的人,在习武一事上非常严格,教导得也很用心。李沐瑶虽然面上一脸不情愿地维持过往爱偷懒的人设,实际心里认真地将要点记下。只是身体素质的提高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她咬牙坚持了半个时辰,最终败下阵来,心知武学高手这条路她肯定是走不通了,索性讨教大哥遇上危险如何逃命。
李梧一脸严肃地道:“未战先怯,兵家大忌。”
“大哥!”李沐瑶累得瘫倒在椅子上,哭丧着脸,道,“我又不上战场,只是想在遇险时保住自己的小命。”
李梧看着她,思索了一会儿,道:“也对,你一个女孩子,也不上阵杀敌……”
李沐瑶微微皱了皱眉,却一时间没有找到理由反驳。
“这样吧,我教你几招防身,四两拨千斤,练熟了或许能在死局中求得一线生机。”李梧思索道,“但这些只是取巧,挣得一瞬机会,最终能不能跑脱,还是得靠你自己的身体素质。”
李沐瑶点头如捣蒜:“过去演武夫子教过一些,但我没认真学。现在后悔得紧,还请大哥教我!”
李梧在院中打了几招,一边打,一边将动作详细拆解,分析出招的时机和理由。李沐瑶看了半晌,突然明白为什么过去夫子教时她都糊弄了事了——
这和跳舞不是一个道理吗!
以她驯服四肢的能力和记了腿忘了手的动作记忆,确实有些难为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