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李沐瑶来了,沉璧一脸担忧地迎上前去,正准备说什么,却被李沐瑶抬手制止了:“你和汀兰留下,其余人都散了吧。”说罢,她示意沉璧将暖阁门前用来挡风的厚门帘放下,然后深吸一口气,挂上甜美的笑容,走进门去。
李执听到脚步声响,没有回头:“要我说,整个皇城,就属你这暖阁赏雪最好。”
“皇叔说笑了,这皇城中论巍峨有太和殿,论气派有椒房宫,论秀美有昭阳宫,我这儿不过是占了个‘精巧’罢了。”李沐瑶走到炉边,见软垫边上放着两个手炉,心知其中一个定然是沉璧给李执准备的,李执和往后的很多次一样,让给她暖脚用。
算来,她同李执第一次一起在暖阁中围炉赏雪应是这一年年底的腊八。想不到她这次未曾前往南岭,倒是阴差阳错地将此事提前了,心境也同过去的雀跃大不相同。
李沐瑶在李执对面坐下。软垫已经被地龙烤暖了,她整个人窝在毛毯中,手上捧着手炉,觉得十分温暖。
她顺着李执的目光看向窗外。暖阁外是一小片池塘,此时已经结冰了。池塘岸边种了几棵垂柳,如今叶子都掉光了,只留下了光秃秃的枝条。倒是另外几棵柏树和香樟长得很好,郁郁葱葱的,反倒被雪与水汽混合后结出的冰凌压弯了腰。岸边嶙峋的寿山石中还零星地种着墨竹,寒风吹过,竹叶上的学扑簌簌落下,带着竹干轻轻晃动。
窗边,新起的炉子上,煮茶的水已经咕噜噜地烧开了,先前袅袅升起的水汽急躁起来,待李执伸手打开壶盖,更是争先恐后地往外涌。李执并不畏惧水汽的高温,伸手扇了扇,便拿起长柄勺子给李沐瑶舀了一杯:“尝尝我煮的茶。”
李沐瑶收回目光,看向凭几上茶水,汤色清朗,她凑近闻了闻:“紫笋?汀兰待你真是上心,但凡你来,我这儿有什么好东西,她翻箱倒柜也得找出来向你献宝。”
“你何时变得这般小气。”李执笑道,“若不是剩的那点云雾都留到高衍那儿,又不好叫他送来,今日这雪景,当不会让你将就此茶。”
“托皇叔的福,昨日我去御书房已经收到‘惊喜’了。紫笋是父皇赐下的贡品,也算难得,权当谢礼。”李沐瑶指尖轻轻试探了一下茶杯,很烫,但她没有缩回手,反而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杯壁。
“你倒是省事,”李执并不畏惧茶杯的温度,拿起来轻轻吹了一口浮叶,“一餐饭就将我打发了?更何况这炙羊肉还是你上回欠下的。”
“那……”李沐瑶略带着些迟疑,道,“皇叔想要什么谢礼?”
李执淡淡地瞥了一眼炉边案几上的腌羊肉。李沐瑶会意,用长竹筷夹了几片,在滚烫的炙子上将薄薄的肉片一一展平。羊肉受热,发出“滋滋”的声响,油脂混着水汽绽出诱人的咸香,混着调料的浓香,弥漫在整个暖阁之中,令人食指大动。不出片刻,那羊肉便熟了,烤出的油脂从炙子上的孔洞处滴下,落入炉中炭火上,又爆出沁人心脾的果木香气,李沐瑶又将薄肉片翻面炒了炒,让每一片肉都均匀地混上油脂与调料。随后她用一个小木勺,从旁边的调料碗中舀出一勺辣椒面,细细地洒在羊肉上。
末了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李执却挑了挑眉,抬起空碗亮了亮。
李沐瑶犹豫了一瞬,像过去许多次同李执吃炙羊肉那般,就着烤肉用的竹筷,将炙子中的肉尽数夹入李执的碗中。
李执微微一笑,夹起一片羊肉放入口中。嫩滑多汁的小羊羔肉本就不带任何腥膻,配合上恰到好处的香辛料,在他嘴里柔顺地尽情释放它的鲜美。饶是李执自诩并不是饕餮之辈,仍忍不住一口接着一口,将碗中的羊肉一扫而空。
在他吃的功夫,李沐瑶迅速烤好了第二波羊肉。李执从她手中接过竹筷,将新烤好的羊肉,尽数夹入她的碗中。李沐瑶折腾一上午,也饿了,并不同他客气,也大快朵颐起来。
李执见她吃得高兴,心情也跟着大好:“慢些吃,这还有许多,我不同你抢。”说着,他又给李沐瑶盛了一杯炉上温着的米酒,递给她,柔声道,“解解腻。”
李沐瑶嘴里塞得满满地,伸手接过,含糊不清地道:“你也吃呀。”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从李执手中自然地接过竹筷,继续烤肉。
两个人如同很多年的老友,默契地交换烤肉的竹筷,交替烤肉、吃肉,推杯换盏。渐渐地,李沐瑶在温暖和熟悉的氛围中逐渐放松下来。
“皇叔,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李沐瑶眯着眼,手肘支在凭几上,一边旋转着手中的酒杯,一边看着李执修长手指灵巧地用筷子将肉片展开:他的动作轻巧又优雅,筷子仿佛什么趁手的兵器,羊肉如他麾下士兵,令行禁止。
“我还没想好。”李执放下筷子,拿起酒杯,与李沐瑶手中的酒杯轻轻一碰。
“是没有想好,还是开不了口。”李沐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李执闻言,手却顿在了半空。
李沐瑶拿起竹筷,将炙子上险些烤焦的羊肉拯救出来,放入自己碗中,吃了起来。羊肉烤得有些过了,在嘴里有些干硬,她嚼了嚼其中滋味,便以袖遮面,吐在盛放垃圾的盘中。
李执将手收至唇边,一点点酌着,垂眸不语。
“秘密筹备北伐,皇叔没有什么要当面对我说的吗?”李沐瑶趁着酒劲,轻声道,“若我猜得不错,正月十七那日,皇叔匆匆离去,应当是从我的言语中窥见了父皇北伐的心思吧!”
“不错。”李执承认得很干脆,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常年身处军中,军队有什么异动自然逃不过我的眼线。发生黄风驹这样的事情,皇兄第一反应不是查明真相,而是大开杀戒,说明他并不畏惧和北燕开展,甚至很有可能他本身也牵涉其中,但事情的发展超出他的掌控,甚至可能暴露他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所以他第一反应是杀人灭口。”
李沐瑶给对方和自己都舀了酒,一边听李执的解释,一边将余下的羊肉都尽数铺展在炙子上。
“可是当你向他提出查案的要求时,他犹豫了,”李执轻笑了一声,往后仰倒,用手肘在背后支撑住,看向暖阁的天花板,“因为他担心,若执意要杀人,可能会适得其反地引发你的怀疑,这便进一步坐实了,他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他需要在你面前维持住一个慈父的形象,一个供你顶礼膜拜的圣人,他是不能出错的。”李执的声音冷了下去,“所以他同意了你的请求,却别扭地阻止你查案,将你查到与他有关的线索统统引向了他事先准备好的顶包的人,那个人便是葛清。”
“可是葛清不是……圣眷正浓吗?”李沐瑶摇晃着沉甸甸的脑袋,但想要在酒足饭饱后依然保持清醒,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葛清并不是不能替代的。”李执从李沐瑶手中接过竹筷,剩下的羊肉在李沐瑶漫不经心的炙烤中已经熟过了,李执将余下的烤肉都夹入自己碗中,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王远恒……”李沐瑶喃喃地道,疑惑地问道:“这么说,父皇定然是知道,司丹局假账的事情?”
“瞧,你的注意力已经被转移了。”李执将剩下的羊肉一扫而空,拿起手帕擦了擦嘴,“想来那个大理寺的俞怀已经把司丹局的案子列为他下一个重点调查对象了。”
李沐瑶沉默不语。
“至于那日我进宫,”李执顿了顿,轻轻地叹了口气,“确定了皇兄与此事的关联,那他的动机便一目了然了——他想北伐。但北燕已经降了,挥刀向自己曾经承诺庇佑的属国,还有比这更师出无名的事情吗?他参与其中,自然是为了能制造一个顺理成章的借口。至于这个借口究竟是北燕世子所为,还是北燕大皇子所为,亦或是他嫁祸北燕,都不重要。”
“相比起例行公事的南岭换防,北伐的军功想来对皇叔更有诱惑力吧。”李沐瑶冷冷地道。
李执一愣,面上竟露出苦涩的笑容:“小长乐,你居然是这么想我的?”
李沐瑶见他竟有几分委屈,皱眉道:“难道皇叔那天去父皇宫中,是为了阻止父皇北伐吗?”
李执双眉微蹙。他看向窗外,纷飞的大雪将一切丑陋、扭曲、罪恶的真相都掩盖在一片静谧的纯洁之下。他自嘲地笑道:“小长乐,近来不知为何,你与我之间似乎生了嫌隙,你不再同我交心,言语中也总有冷嘲热讽,或许你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你对我笑的时候,都带着勉强与刻意。我能感觉到,你似乎对我有很大的成见,但我却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得罪了你。”
李沐瑶一愣,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总不能说这一世对他冷淡是因为上一世她惨遭他的背叛,二人之间隔着血海深仇吧?
李执将她的惊讶与犹豫尽收眼底,却没有进一步地追问,也没有要求李沐瑶给予解释,而是淡淡地道:
“小长乐,不论你信与不信,那日我离开长乐宫去寻皇兄,的确是为了劝阻他,打消北伐的念头。”
“只可惜,我没能说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