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赶着去投胎是吧季飞扬,耳朵呢,聋了?”
裴顾北脸色阴沉,他上前抓住季飞扬的肩膀,手指仿佛要嵌入血肉。
眼底愠色似一团火,火舌舔舐至手腕间鲜红,霎时只剩一缕青烟。
保安已经走远了,季飞扬摇摇头:“别紧张,不是我。”
臂弯间有什么东西动了动,随后毛巾里露出一个脏兮兮的小脑袋,他说:“是它。”
一人一狗均睁着双大眼睛,这会儿青烟也飘远了。
“回去再说。”季飞扬捂住小狗的伤口,催促道,“你伞扛风吗?”
裴顾北面无表情道:“嗯。”
刚撑开的伞瞬间被狂风掀开半边,裴顾北不耐烦地啧了声,扔掉伞,利索脱下校服外套。
外套撑开盖在头顶,裴顾北冷冷一扫,季飞扬自觉凑近。
两人肩挨着肩,呼吸交缠。裴顾北更粗重些,想是先前一路狂奔累的,也可能是气的。
他们一齐冲进暴雨中,火红与洁白的校服外套被风扯成满涨的帆。
狂风正在肢解香樟树叶,那些锯齿状的残枝碎片漫天飞舞,和暴烈的雨水撕咬、纠缠。
他们如海上孤船,迎面是冷雨,脚下是激流。
台风,不再是新闻里会动的图文,不再是冷冰冰的数字,它真正具象化,在季飞扬面前展现一副可怖的末日图景。
头顶的校服突然被撤下,接着一双手出现,用衣服粗鲁地包住季飞扬和他怀中护着的小狗。
季飞扬猛然转头。
雨幕中,裴顾北面容朦胧,看不清表情,只是快速用袖子在他腰间打了个死结,然后拽着一边,闷声继续跑。
好在宿舍在顺风方向,几分钟后,他们终于冲进宿舍楼,双臂撑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两人浑身湿透的惨状吓坏了叶满,紧接着李群从楼上冲下来,破口大骂:
“你们两个发癫啊!想要我短命就直说,台风天不听指挥,风速那么快还敢在外面逗留,万一出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你们父母交代!!”
“好了好了别骂了。”叶满拦住李群,眼神疯狂示意他们快跑,“让孩子们先去洗个澡,如果断电了没热水,感冒怎么办……”
两人忙不迭溜了。
“你俩干嘛去了?!”沈焱怒吼。
溜回宿舍,对面急得焦头烂额的沈楚二人看见他们,眼珠子恨不得瞪出来。
“别怕,没事。”季飞扬快步进屋,“我们先去洗澡,等会说。”
裴顾北的回应是直接关门。
门一关,季飞扬赶忙撕下湿漉漉的外套,拿出浴巾包裹住瑟瑟发抖的小狗。
裴顾北看了一会,然后出门打一盆热水回来。
他蹲下身,刚想靠近,季飞扬连人带狗往后退了一步:“别碰。”
“……”
裴顾北抿了一下嘴唇,很快收回手。
“你弄。”裴顾北起身,拿上浴巾就要出门,“我去洗澡。”
“……等等。”
裤腿被人拽了拽。
裴顾北低头,季飞扬将头发全部撩上去,露出黑亮的眼睛,此刻正仰头看着他。
他似乎有点尴尬,又有点莫名的羞耻,犹豫半天才说:“你能不能先别去洗。”
裴顾北垂眼:“嗯?”
“没事,你去吧。”
季飞扬暴躁地抓抓头发,低头开始用热毛巾一点一点擦去小狗身上的脏污。
那是一只很小的土狗。
骨瘦嶙峋,毛发结块,而他的大腿处有道狰狞的血口,此刻还在往外渗着血。
小家伙全身发抖,不知是疼,还是冷,那对黑招子惶恐不安地转动,当季飞扬擦到伤口时,它微弱地叫了一声。
然后裴顾北看见季飞扬也跟着一抖。
裴顾北心下了然,再次蹲下,抓走那块脏毛巾。
“哎!”季飞扬想抢回来,“你不是有洁癖吗!”
裴顾北淡淡回:“你不是怕狗吗。”
“谁怕狗了!”
“那你抖什么。”
“……”
“没事。”裴顾北看了他一眼,“怕没有你鞋大的狗不丢人,我不笑话你。”
已经在笑话了好吗!!!
季飞扬另拿一条干净的毛巾,郁闷地擦头发:“我小时候被狗追着咬过,所以才有点…小小的抗拒,不是怕。”
“哦。”裴顾北说,“所以床头那只是做系统脱敏?”
“……喂!”
“睡醒看到不会吓一跳么。哦,确实不会,狗都不知道被踹哪了。”
“我发现你今天话很多啊!”
裴顾北短暂闭嘴,简单查看小狗的伤口:“怎么伤的。”
“听到广播我就准备走了,然后发现它在叫。估计是太小,被风吹跑了,撞在砚池角落。那边有几套废弃课桌椅,钉子没处理,撞上去伤了腿。”
“我就想把它弄下来啊,它一直不配合,边挣扎边嗷嗷,我特别怕它那啥…急起来啃我一口,我上哪哭去。”
“然后安抚伤患情绪耗了点时间,弄出来我又怕自己哪用力伤了它,就找块毛巾包着,它安心我也放心。”
裴顾北莫名幻视一人一狗瞪眼对峙的画面,双方紧张兮兮,都害怕对方伤害自己。
他忍了忍,没忍住:“同类之间你怕什么,怕它跳起来咬你脚趾?”
“你不许说话了!”
季飞扬腾地起飞,打开衣柜抽出浴巾,包住裴顾北的脑袋用力揉搓:“擦擦吧,别把地板淋感冒。”
“为什么不是关心我。”裴顾北抬眼。
“嘀。”手指在喉结上方点了一下,季大师说,“你的哑穴被点了。”
哑巴无言地看着他。
季大师咳嗽了两声,突然有点不自在。
他拆开一袋速食水煮鸡胸肉,撕成肉丝,谨慎地放在小狗面前,然后自己退回安全地带。
“你是不是在生气。”季飞扬说。
他在看小狗吃肉,哑巴在看他,面上无波无澜,好像在说“我何必”。
“刚才……谢谢你。”
季飞扬自己也啃了口鸡肉。
“看见你的时候,我很开心,虽然你一见面就骂我,没你我也不会死……”他的声音有点闷,“但是我要承认,你很帅。”
“……”
季飞扬歪头看他:“喂,我夸你呢,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你握拳干嘛?”
裴顾北指了指喉结。
“啧。”季飞扬解开哑穴。
“不用强调三遍。”裴顾北偏过脸,湿漉漉的头发遮掩略略发红的耳根,“我知道我很帅。”
“脸呢。”季飞扬黑脸。
“害羞地藏起来了。”
“……求你快去治病。”
裴顾北短促地笑了下。
嘿,总算笑了。
季飞扬也跟着一笑。
“要打破伤风抗毒素。”裴顾北说,“明显是流浪狗,营养不良,不及时送医,估计很难活。”
“那怎么办。”季飞扬皱眉,“外出首先是个问题。”
先前光是和小狗肢体接触,季飞扬就耗尽了手段和力气,这会身边有人,顿时像只在老虎身后装腔作势的狐狸,眼睛滴溜溜一转,顿时发现异样。
“而且你不觉得他肚子有点大吗。”
“嗯。”裴顾北从床底下取出医疗箱,许久未用,上面积了一层薄灰。
季飞扬极有眼力见,立即送上一张纸巾。
手隔着纸巾打开医疗箱,裴顾北边消毒包扎,边说,“最坏情况,可能是肝腹水。”
阳台外狂风未歇,甚至愈演愈烈,仿若恶鬼嚎哭。玻璃门颤颤发抖,像是随时要被凶猛的雨水冲破。
“你有办法吗。”季飞扬愁道。
“有,你先去洗澡。”裴顾北说,“回来告诉你。”
*
裴顾北随便擦擦头发,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在鞋盒里垫上浴巾,将小狗藏进去。
手指点在唇边,他说:“嘘,安静。”
小狗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小脑袋蹭了蹭他的手指。
“乖。”
裴顾北摸摸它的头。
门被敲了敲,李群开门进来的刹那,裴顾北不动声色地将鞋盒推进床底。
“我拿了点感冒药,你们记得喝,听到没?”
李群将一盒药放在桌上。
“小北,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李群忍不住唠叨,“你妈妈特意交代我照顾你,你三天一小闹,五天吓我一大跳,看我几岁得心脏病。”
可能是前面被淋狠了,心情像是路边泡烂的野花,根部逐渐开始腐烂。
裴顾北嗯了声:“抱歉小舅。”
“你也知道我是你小舅。”李群叹口气,“万一真有个好歹,你爸妈远在非洲,根本赶不回来。”
“他们会吗。”裴顾北嘲讽地扯扯嘴角,“不会吧,那里有比我更需要帮助的人。”
话说得有点重,裴顾北抿唇,扯落头顶毛巾。
他有些后悔,将外泄的情绪寸寸收拢,倒灌进心底一渠暗河。
在爸妈心里,别人占据的份量永远比亲生儿子重。
他们把爱拆成无数份,分给无数人。
却独独漏了他那份。
“你别怨他们,他们是有大爱的人。”
李群习惯性去轻抚裴顾北的头发,指尖刚要落下,却蓦地怔住。
恍惚间,当年抱着他嚎啕大哭的侄子,已悄然与他并肩。
林奈夫妇有大爱,却无小家。
李群记得他们第一次远赴北美,奶团子般的小孩缩在他怀里哭。
他几乎哄干了嗓子,怀中的人儿才抬起头,泪眼朦胧道:
“小舅,我知道爸爸妈妈要去外面帮助可怜的小朋友,他们很腻害,可我、我就是想哭。”
“我害怕那些小朋友…会抢走我的爸爸妈妈。”
小孩眼中,父母就是自己的全世界。
可世界要成为别人的一片天,纵使林奈口头说尽了爱意,惶惑仍会钻进话风,悄悄吐丝,逐日长成晦暗的茧。
李群哑然,安慰话到嘴边,却始终说不出来。
星星听了彻夜的抽泣。
清晨送别林奈夫妇时,小孩顶着红桃乖乖挥手,仿佛昨夜只是个噩梦。
可当大门发出最后一声呜咽,他忽然将自己蜷缩进筑好的茧,终日守着窗台与月色对话。
裴家老太爷看不下去,派人接孙子去北城。李群亲自送的,临行前对他说:“你会交到新朋友的。”
很快,小孩真的打来电话,说自己认识了一位小哥哥。
他陪自己打雪仗,送漂亮糖纸,上面还有哥哥亲手画的奶黄包。
李群一直记得,那时小孩的声音是许久未见的灵动活泼:
“小舅!哥哥说吃了他的糖,以后他就会永远保护我,永远哦!”
李群从口袋里摸出糖纸。
那是一张很普通的镭射纸,只不过上面用油性水笔画了个正在哭泣的奶黄包,瞬间让这张普通的糖纸变得特殊和珍贵。
“这个还你。”李群说,“手机就别想了,周末放假再来找我拿。”
先前还阴郁的少年看见东西,忽然像是从中获取到生命力,一下鲜活起来。
“谢谢小舅。”
“快去洗澡。”
李群拍拍裴顾北的肩膀。
他出门后,裴顾北动作轻柔地将糖纸夹进书里,放在床边,随后蹲下身,打开鞋盒。
“可以了。”他温柔地抚摸小狗,“做的很棒,乖狗狗。”
小狗舔了舔他的手指。
身后突然响过一阵拖鞋趿拉声,那个人的气息飘然而至——
“它为什么咬我舔你?双标狗!!!”
室内的寒气像被一阵热风驱散,裴顾北冰凉的指尖渐渐温回血色。
还能因为什么呢。
裴顾北回头淡定道:“同性相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