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阑珊,人影幢幢,人声鼎沸,一个多年从官的尚书,专门过来对她这样一个初入官场的女官敬酒,实在少见。
陆清鹊跟着起身,“袁大人今晚吃得可好?”
袁行之胡子上还沾着几滴酒液,看起来像是真的有些醉态了,“好,很好。陆郎中在这里可还适应?”
这句话被顾景渊拿来问过她,她知那是关心,今天袁行之问她,也是出于关心吗?
他于官场沉浮几十年,为官年限还要长过叔父,已经练就成了一副左右逢源见风使舵的好本事。
她与他不怎么熟悉,无论朝堂上还是私下里说过话的次数一只手便能数得过来,今天他过来关心自己这一句,倒叫她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陆清鹊扬起笑容,“还算适应,这里天气比京城要湿冷一些,多加些棉衣也可扛得过去。”
袁行之点点头,“得亏着年轻,这种天气像我这样的老骨头可遭不住喽。”
陆清鹊看了看他肥胖的身体,想来这样的身体应该是不畏惧寒冷的罢。
还未说什么,袁行之倒先开了口,“我这身子啊,天气一冷胳膊腿就疼得厉害,早些年还专门请大夫看过,说是早年在过于阴湿的地方呆太久,伤到了身体。”
陆清鹊:“袁大人可是曾在南方呆过不少时间?”
袁行之点点头,“不错,我年轻时啊,也常常主动请缨赈灾,南来北往的,到处奔波,经年累月在恶劣的天气中呆着,不得老寒腿才怪呢!”
说这话时,他面容平静,还带着一丝回想往时的怅然。
陆清鹊诧异,她一直觉得袁行之此人为人圆滑世故,像这类事他铁定是不能做的,没想到年轻时也是一个热血之人。
似乎是看出了陆清鹊的惊讶,他乐呵呵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像这种人?”
陆清鹊没摇头也没点头。
袁行之放下手中酒杯,低头看着自己肥胖而布满皱纹的双手,“我年轻时,可比你现在更有韧劲,可惜啊……哎。”
宴会厅中暖意融融,周遭人声不绝于耳,可此时陆清鹊却只听到他的低声喃语,像是来自许多年前,又像是发生在昨天。
他比自己叔父年纪大不了多少,平日里保养得当,看起来也不显得很苍老,这样一个人,她想象不到许多年前他也曾和自己一样,于官场拼搏,在灾区奔波。
是什么让他变成这般?
袁行之脸上忽然带着一丝心酸,低声道,“人呐,不能活得太过肆意张扬,否则……树大招风啊。”
“多年过去,我总算明白了,人这一辈子,能平平安安活下去,就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
陆清鹊:“袁大人有自己的见解,可我认为,若是为百姓,这样想无可非议。可我们既是为官,便不能独善其身,上对国家社稷,下对黎民百姓,兢兢业业便是应当,否则有何颜面白白耗费百姓交的赋税徭役和国库粮仓?”
说这话时,她语气平和,不卑不亢,面容平静,眸子中的坚定和韧性使她看起来像是于风雨中飘摇的青松,根深而坚定。
袁行之点点头,叹了口气,“你这样想也是不错,希望你能一直这样想。”
他重新拿起酒杯,刚要离开,陆清鹊的声音响起,“袁大人曾经也是这样想的吗?”
袁行之脚步停住了,胡须抖了两抖,“曾经?曾经……老夫也不记得了。”
他慢慢离开,背影看起来宽厚而略显臃肿,却带着孤寂苍凉,陆清鹊第一次觉得,袁行之某些行为虽是可恨,却又有其可悲之苦。
这场宴会一直到凌晨才将将结束,多少日子以来的劳累困顿,都尽情释放在这一天了。
陆清鹊没什么困意,甚至愈加精神,外面的落雪已经停止,屋檐高台,园林走廊,均是白茫茫一片,屋内燃着暖炉,她披着外衣,静静坐在窗户前,盯着某处神思漂游。
这些日子无论是灾民安置,粮款发放,还是堤坝修筑,官吏整顿,都进展得很是顺利,距离回京的日子也更近了一步。
有人敲门,小荷打开了门。
“三皇子殿下?”
声音中带着惊讶。
陆清鹊回眸而视,顾景渊长身玉立,站在门口背负双手,他换了一身暗蓝色鎏金方领常服,腰身用同样颜色的腰带束起,整个人英俊而落拓,这些日子日夜劳累他也瘦了很多,脸颊微微凹陷,下颌更为分明,脸上虽带着些许疲色,可也丝毫掩盖不住周身气势。
小荷斟上两杯茶水,随后站立一旁等待。
待陆清鹊坐下后,顾景渊才开口道,“我有东西要赠你。”
陆清鹊:“什么?”
顾景渊从腰间拿出一个鹅黄色锦布包裹的香囊,放在自己面前,用手向前推了推,“打开瞧瞧。”
陆清鹊带着疑惑拿过来,小心翼翼打开,拿出了两只珍珠耳坠。
这珍珠一看便知其品色上好,周身圆润闪着细细的光泽,带着浅淡黄色与粉色的光,煞为好看。
她手掌托着珍珠耳坠,疑惑道,“你这是?”
顾景渊嘴角一勾,“新年礼物。”
她问,“三皇子殿下您这是为何?”
顾景渊盯着她,慢慢道,“什么为何?我赠与你礼物,不应当吗?”
陆清鹊不语,低头摩挲着耳坠,这两颗珠子圆润而精致,应是比合浦珍珠更为华丽,这么贵重的东西,他就这样随手送给了她,以他们之间的关系,实在不值当。
她只看了一小会儿,便重新装进了香囊里,推到顾景渊面前。
顾景渊黑漆漆的眸子注视着她,扬了扬眉毛,“不喜欢?”
陆清鹊摇摇头,“殿下心意我心领了,但是这么名贵的珠子,殿下还是赠给更重要的人才是,譬如——唐姑娘。”
一提起这个名字,一股心酸涌上心头,他们二人才是门当户对天造地设的,而她出身乡下,没地位和名气,就连现在的官职,也是她千辛万苦勤学苦练才考中的,和唐姑娘的出身无法比较,这一点她心里清楚得很。
即便他们曾经有过浓情蜜意时,即便二人曾以身相许,可那也改变不了残酷的现实。
果不其然,顾景渊听了此话之后,神色微微变了,“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我二人再无关系,赠送礼物未免失了分寸,殿下还是请收回罢。”
“你这是拒绝我么?”顾景渊手掌攥起拳头,青筋若隐若现,嘴角带着讽刺的微笑,“你这是在告知我,我该将心思收回去,放在唐雪儿身上是么?”
“我偏不如你的意,这珍珠我赠给你便是赠了,断然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
说到最后,他不再掩饰怒意,“你不是喜欢珍珠吗?我投其所好,难不成也有错?”
“你!”
陆清鹊刚要说些什么,忽然想起年前他们全家去他府上道谢之时,她将本该送给他的珍珠据为己有的事。
“不是吗?”顾景渊依然坐着,姿态优雅,淡定自若,眼睛直直看向她,仿佛能看透她的心思,知道她心中所想。
陆清鹊有些心虚,她并不清楚那个时候他是否已经看出那个盒子装有珍珠,又或者他方才已经猜到当时情形。
无论怎样,在这件事上她是有些理亏的。
“收下这个,过往之事我既往不咎。”
“殿下真是宽宏大量,只是我不明白,您所说过往之事,又是指的什么?”
顾景渊冷哼一声,“你当真不知,还是与我装傻?年前本该送到我手上的合浦珍珠,若不是你从中截胡……”
陆清鹊道,“住口,那珍珠本该是我的,只是错装了盒子,送进你府中,我拿回来也是天经地义的。”
顾景渊静静听完她的话,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他将装有珍珠耳坠的香囊推回给她,“是啊,你拿回也是天经地义,我也看得出你有多喜欢珍珠。所以这耳坠你定然是要收下的,否则见连同那颗合浦珍珠你也要一同给我送回来。”
陆清鹊:“……”
两人对视半晌,她默默拿起香囊收进口袋中,“既然这样,那多谢三皇子殿下了,不过时间仓促,我并未准备任何东西回礼,你若是不介意,等过些日子还给你可好?”
她并无真正收下礼物的打算,想来终有一天她还是要还回去的。
顾景渊点点头,“无妨。”
“今夜从书房拿回来的纸张,可是有异样之处?”
顾景渊颔首道,“自然,不过仅仅清这些还不足以,除去物证,还需人证。”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到的同一处。
除夕之后是新年,真正的新的一年来到了,陆清鹊来时未带多少衣服,更别说新装了,她只是换上平日里的衣服,简单梳妆后便出了门。
路上天寒地冻,银装素裹,鲜少有行人车马,她一边哈气一边慢慢踱步,年前已将灾民全部安置好了,而今即便天气寒冷,他们也不会受寒受冻,实在是乐事一件。
带着小荷,她们两人行至堤坝处,那里的官兵已经开工,吩咐指挥工兵修建堤坝,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陆大人!”
是一个年轻的男子声音,带着些许青涩。
循着声音,陆清鹊看到齐全奋力挥舞着胳膊遥遥冲她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