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如熔化的金属流淌在天际,整间木屋和小院仿佛沐浴在橘红色的海洋中。
几只喜鹊突然从树梢滑翔而起,落入静谧无人的院中,优哉游哉的散起步来,试图啄食主人家晾晒好的粮食,不成想这一切早已被院中尽职尽责的守卫尽收眼底。
它匍匐在地,缓慢接近,奋而跃起至空中,向毫无防备的闯入者勇猛扑去!闯入者大惊失色,疯狂扑腾起翅膀,留下了几枚乌黑的落羽当做赔礼后,便慌忙逃离了此处。
守卫得意地对着闯入者离去的方向“汪汪”警告两声,趾高气昂地回到狗窝里。
沈淼被院中的狗吠声扰醒,鸦羽般的睫毛颤了颤,甫一睁眼便是满屋蜜糖色的暮光,整个人还有些懵懵的,自顾翻了个身,心想这一觉睡得可真舒服啊!难得今日没什么事……
嗯?不对!
沈淼突然意识到什么,睁开眼,透过窗户的缝隙看了眼外面的天光。
完了!
沈淼万万没想到竟一觉睡到太阳下山。
他连忙伸手将箍在腰间的手臂拉开些,跪坐起来,推推还在熟睡中的那人:“陆啸林!快醒醒!”
陆啸林一夜未睡,此时睡意正沉,骤然被叫醒,一脸迷茫地看着沈淼,嘴唇动了动,声音嘶哑道:“怎么了?”
沈淼拽住他的手试图拉他起来,催促道:“快起来,太阳都快下山了,今日还好些事情没做呢。”
陆啸林闻言转过头朝窗外望了一眼,手上一用力,将沈淼重新搂倒,两只腿顺势缠了上来,把脸埋进沈淼的怀里,鼻尖瞬间盈满小夫郎身上好闻的味道,含混着呓语道:“还早,再睡一会儿。”
什么事儿也没有抱着小夫郎睡觉重要。
沈淼动弹不得,出言提醒他:“小灯笼是还没有动手做的,人物小像是还没有开剪的,留给他们的时间是不多的……”
见陆啸林无动于衷,只好继续苦口婆心地劝他:“乖宝这么可爱,我们怎么忍心让他失望呢?既然答应了,自然是无论如何也要做到的。”
陆啸林闭着眼继续睡,假装没听到。
沈淼气结,只好使出杀手锏——
“陆啸林!我数到三!一、二……”
陆啸林睁开一只眼偷偷瞄向小夫郎,正巧撞进小夫郎满是怒火的目光中,忍不住委屈道:“好了好了,知道了。”
沈淼简直被气笑。
叫醒了大的,还有小的。
沈淼转身将团宝抱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另一只手轻柔地捻动耳垂,小声唤着他的名字。
团宝如一只蜷缩安眠的幼兽般缓缓睁开湿漉漉的大眼睛,睡意未消的睫毛忽闪几下,看到沈淼后便无声地绽放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小脑袋直往怀里钻去。
沈淼心尖软成一团,低头在小额头上亲了亲:“乖宝~我们起床穿衣下去玩好不好?”
“好~”
软糯的奶声中还带着刚刚睡醒的鼻音,小人儿却十分利落地从怀中站起来。
沈淼给团宝穿衣的途中还不忘抽空瞪了一眼陆啸林,看看崽崽看看你!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被“冷落”的陆啸林忍不住暗中腹诽道,如果小夫郎也像叫崽崽一样叫自己,自己肯定比崽还乖!当然这话是不敢说的,只好腆着脸朝自家小夫郎讨好地笑了笑。
一个时辰后,一楼厅堂内的桌上摆了整整三盏烛台,烛光熠熠,照映得室内犹如白昼一般,桌下还放了一个火盆,木炭在盆中熊熊燃烧,烘得这方小天地都暖融融的。
睡了一下午,陆啸林和沈淼两人都不是很饿,随意对付了几口晚饭后便围坐在桌前各司其职,做灯笼的做灯笼,剪小像的剪小像。
而团宝“大王”坐在自己的专属小椅子上,面前摆着一碗刚刚出锅的蒸苹果,右手握着小木勺时不时刮口香甜的果泥吃着,时不时看看右手边为自己做小灯笼的阿爹,再看看左手边给自己剪小像的阿父,幸福得眯起眼。
陆啸林用柴刀将枯裂的藤皮一点点削去,只留下柔韧的藤条内芯,将处理好的内芯盘起来,放到一旁的木盆里浸泡。
盆里是用草木灰和少许陈醋调制成的浆水,挂上浆后不仅可以使藤条内芯增加一定的抗火性,也更容易定型。
片刻后,陆啸林拿起泡好的藤条内芯,挑起三条稍长的藤条内芯,形成一个“米”字的交叉,小心地在中间位置用枯草茎捆扎固定住。
六根藤条从交叉点向外弯成弧形,便形成一个圆润的“笼子”雏形,顶部收拢处留个小圈,留作提灯的把手。
再用几根稍短的藤条横向缠绕在“笼子”上,间隔均匀地绕几圈,形成一个可爱的、略微椭圆的灯笼骨架。
陆啸林拿着灯笼骨架放在火盆上空烘烤,原本柔韧的藤条内芯渐渐变得坚硬。
和陆啸林的“硬核”手工灯笼相比,坐在对面专心剪纸的沈淼则显得精致细腻得多。
剪人物小像不比其他图案,很难一次成型。沈淼用铁钳从炭盆里挑出一根细木炭条,晾凉后将一头削尖,便有了天然的炭笔,握着木炭低头在红纸上描描画画,将一家四口的大致轮廓绘了出来。
“阿父,你在干什么呀?”团宝探过来新奇地问道。
“唔,我要将咱们一家四口画下来。”
画?
团宝眼睛一亮:“阿父,给我看看吧~”
沈淼将手中刚画完的线稿推到团宝面前,故意逗他:“乖宝,你猜猜这个板着一张脸,凶凶的人是谁?”
“是阿爹!”
团宝一眼就认出,小手指着画中人背上的一物,兴奋地喊道:“这是阿爹的弓箭!”
陆啸林闻言抬头看了一眼沈淼,脸上泛起一丝无奈,眼底却全是宠溺的笑意。
团宝等不及地继续抢答道:“这个弯着眼睛的是阿父,最中间的小人儿是团宝,脚边的小狗是踏雪。阿父,团宝说的对不对?”
“嗯!团宝可真聪明~”
团宝高兴得小脸红扑扑的,大眼睛亮晶晶地看向沈淼:“阿父,团宝也想画!”
沈淼琢磨着自己和陆啸林此时手里都有事情干,崽崽一个人怕是待着无聊,便点头应了。
将手边的木炭和多余的红纸递给他,手把手教他画了几个简单的线条,便放开手让崽崽随意涂着玩。
团宝似乎对画画很感兴趣,很快就沉浸在其中,连果子都忘记吃了,把小碗推向一旁,专心在红纸上画起来。
见他玩得开心,沈淼也低下头继续手里的活计,拿起剪刀将小像的轮廓剪出来后,从笸箩里拿出针,用针尖划出衣纹、头发丝等细节,这一项功夫最是细碎磨人。
另一边的陆啸林把灯笼骨架烘烤定型后,接着从竹篓里挑出一块方形厚实的桦树皮,在桦树皮中间用木刀开凿出一个两指寸深的圆形凹槽,用来放置蜡烛,又在树皮四周钻了四个圆形孔洞,将桦树皮作为底板卡在灯笼骨架底部的藤圈内,细藤条穿过孔洞,将桦树皮与灯笼骨架链接起来固定住。
不知过了多久,沈淼眼睛感到一阵酸涩,等他揉着僵硬的脖颈抬头时,却发现团宝已经趴着桌面上睡着了,鼻尖上不知何时蹭了几道黑黑的碳灰,肉嘟嘟的脸蛋压在小胳膊上,微张着小嘴,桌上好似还有一小滩口水。
“扑哧。”沈淼被自家崽崽憨憨的睡姿逗笑。
陆啸林闻声抬起头,好奇道:“怎么了?笑什……”
“嘘!”沈淼连忙打断他,用眼神向旁边示意了一下。
陆啸林转眼看去,忍不住也弯起嘴角。
沈淼站起身走到团宝身后,弯腰正欲将他抱起,余光却扫到一旁的红纸,好奇地低头细细看起来,不想却越看越惊喜。
纸上一开始还是杂乱无章的线条,到后面竟渐渐有了一些形状。
有两条细细的横线,两头用弧线连了起来,看起来像是一个小骨头;旁边是一个方方正正的东西,上面还有几道横七竖八的短线,暂时没看出来是什么;最后是一堆大小不一的圆圈。
沈淼摸了摸下巴,圆圈代表什么呢?太阳?豆子?或者是……气泡?!
沈淼倏地眼睛一亮,他知道了!
团宝画的是自己的小玩具。
第一个是陆啸林打磨的小骨头,第二个是沈淼做的沙包,第三个是不久前玩得吹泡泡……
沈淼仿佛发现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将陆啸林拉过来,压低声音兴奋地将自己的发现分享给他。
陆啸林比不上沈淼细心,从前竟没有发觉:“没想到崽崽竟然有这方面的天赋。”
“嗯,我们再观察一段时间。我听闻村里教私塾先生就绘得一手好丹青,若崽崽真的感兴趣,不如请他来教一教。”
“好,听你的。”
沈淼将崽崽打横抱起,送回房中床上,低声嘱咐陆啸林去打盆热水,用浸湿的布帕轻柔地将脏兮兮的小脸小手擦洗干净后才悄悄退出来。
回到厅堂内,沈淼继续低头细细雕琢手中的剪纸小像,陆啸林则拿出其余的桦树皮,将内层光滑细腻的浅色面朝外,扣在灯笼骨架上,用锋利的石片沿着骨架外缘大致描画出一个略大些的轮廓,小心地用柴刀沿着画线切割下桦树皮当做灯衣。
陆啸林突然想到崽崽刚刚画下的都是小夫郎平日里精心给他做的小玩具,后知后觉地感到一股危机感,又拿起石片在桦树皮上轻轻雕刻出崽崽平日里喜爱的小动物轮廓,野兔、麋鹿……粗放简朴的线条虽不似沈淼的剪纸那般精巧,倒也增添了许多盎然恣意的野趣。
“呼~”沈淼终于完成手中的剪纸小像,举起来轻轻吹掉纸上的碎屑,一幅温馨的全家福跃然浮现——陆啸林和沈淼并肩而立,牵着站在两人中间的崽崽,狗狗则乖巧地依偎在崽崽脚边。
沈淼看了眼还在忙碌的陆啸林,并没有发觉此人偷偷起了争宠的心思,满意地放下自己手中的剪纸小像,毫无防备地起身去灶房熬稀面糊。
陆啸林见小夫郎离开,趁他没有注意到这边,立即起身走过来,从笸箩里偷偷拿出几根红头绳。
不一会儿,小灯笼四周就多了一圈喜庆的红绳,底座挂上了一个七歪八扭的如意结,透出几丝笨拙又可爱的滑稽来。
很快,沈淼端着一碗稀面糊回来了,用筷子头轻轻沾起稀面糊粘在剪纸背面,顺口提议道:“你做好了么?我们一起给崽崽放到房里吧。”
陆啸林还在摆弄手里的灯笼,头也不抬地快速拒绝了:“不了,你先去吧。”
……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沈淼目露探究,盯了陆啸林几秒,突然妥协道:“好吧,那我先去了。”
说罢,转身上了楼,沈淼做贼一样来到团宝的房间,轻手轻脚地将全家福剪纸贴在了床侧支起的一桁旧木板上,心想崽崽明早肯定一睁眼就能看到。
等沈淼再次下楼去灶房烧水洗漱后,陆啸林才起身拿着自己的小灯笼去了团宝的房间。
片刻后,沈淼洗漱完上楼,正巧遇到陆啸林从团宝房里出来,随口对他说道:“去梳洗吧,给你留了热水。”
“好。”陆啸林应了一声,转身下楼。
沈淼继续朝主屋走去,路过团宝门口时,脚步突然一顿,回过头看到陆啸林的背影已经从木梯口消失,轻轻推开团宝的房门——
“呜!”
沈淼瞳孔猛然一索,连忙伸手捂住嘴里的惊呼,定了定心神,才缓缓迈步走进房中。
原来陆啸林为了让自己的小灯笼更显眼,将其高高挂在了床边上方的横梁上,却忽略了屋内燃烧的炭盆,火光直直透过灯笼镂空的灯衣,一只手拿“大锤”的巨大兔子被投影在床边的帷幔上,沈淼刚一开门时,呼吸都被吓得短暂停了几秒。
走到近前,沈淼满脸复杂的看着眼前这个歪歪扭扭的红绳与灯穗,怪不得刚刚不愿一起上来,原来是怕被发现偷拿了他的红头绳。
沈淼扶额轻笑一声,偷偷将一团乱麻的丑绳结打开,手指上下灵活翻飞,很快就重新打了一个漂亮端正的如意结流苏。
轻轻关上门,无声离开了。
在氤氲的火光中,童趣丛生的小灯笼与爱意满满的剪纸小像一起守护着熟睡中的小人儿。
深夜,府城。
齐府后院大多数房间早已陷入一片漆黑,唯有主屋内烛光依旧未熄。
内室中,一位满脸病容但仍难掩姿色的年轻妇人靠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块圆形玉佩,出神地用指腹摩挲着,眉宇间烟云笼罩,透出一股淡淡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