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后，律所和学校一波波的探病队伍如潮水般袭来，病房角落很快堆积起小山般的水果和补品。

韩泽文真的很想广而告之同僚和学生们，胃出血手术后是不能进食的。他们这些好心的慰问品除了能勾起他胃里的馋虫，促进他唾液腺的分泌，并不断向他强调“心理防线脆弱”“失恋酗酒”“被甩”的难堪事实外，并无多少安慰效用。

应付完一伙叽叽喳喳的实习生后，韩泽文索性直接装睡。

不知是不是吊的众多药水里包含的中枢抑制成分太多，早晨最后一罐药水输完后韩泽文就开始浑身没劲，装着装着竟然真睡了一整个下午。

白天睡的过多，韩泽文晚上睡眠浅。半夜，欧曼眉从陪护床上起身去公共走廊上厕所，布料摩擦的声音很轻，但他还是被吵醒了。

欧曼眉刚出去没一会，门就被重新打开。

病房的窗帘合着，韩泽文只能看见门口闪进来一团黑影。

怎么偷东西偷到医院来了，还有没有人性啊？

韩泽文面无表情。病房里的监控是夜视的，病房里值钱的也就只有角落那堆高级补品，他没力气和这无良小偷起正面冲突，只能继续装睡，期望这人拿了东西快走，别和欧曼眉正面碰上。

那小偷似乎并不熟悉病房内的构造，但动作很急，走到床边时还被钢制床腿绊了一下脚。

鞋头和金属床□□碰，发出了清脆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异常刺耳。那人短促地僵立在原地，看床上的人没有醒过来的动作，又或是怕时间不够，竟然没跑，还敢大着胆子继续靠近。

接着，韩泽文听见一下很轻的声音，是膝盖压在pvc塑胶地板上的声音，接着床垫左侧往下沉了下去。

黑影跪下来，趴在床边观察他，病房的窗帘拉着，医院的路灯很暗，早已适应黑暗环境的韩泽文都只能勉强辨认出小偷的轮廓，而对方应该是什么都看不见，韩泽文感觉他的鼻尖几乎快碰到自己的，温热的气息很轻地同自己压抑住的微弱鼻息交纟?。

即便贴得这么近，黑影也没发现床上本该熟睡的人其实一直睁着眼睛在反向观察他。

黑影手伸向口袋，准备拿手机照明，却犹豫着停住了，没敢，转而慢慢把手伸进被子，伸进他的病号服里。

黑影的手温比普通人要高一些，但韩泽文术后总是不定时地发热，还是被凉到了一下，他控制住那一瞬间躯体本能的瑟缩，任由那只手在自己胸膛和小腹上摸索。

在触感丝滑皮肤上滑动的手很快在肚脐的位置受到了阻碍，黑影停下来，非常轻地绕着障碍描摹了一圈，是一大块厚实可怖的纱布。

接着他在剑突下和左肋缘又摸到两块相同大小的纱布。

黑影沉默了一会，在被子里帮他把凌乱的病号服盖好，那只手动作很轻地覆盖在韩泽文身侧的手上，拥有着和韩泽文昏迷不醒的那个晚上遇到的烦人热水袋一样的温度和重量，热水袋不再动了，就这样静静地跪在床边“看着”床上的人。

两人在黑暗中对视着。

只不过这对视，一人看得见，一人看不见。

一人知情，一人却不知情。

韩泽文说不出此时此刻自己是什么感觉，他无力、苦闷、恼火、憎恨、酸楚，这些情绪每一种都饱满得快溢出来，将他的心塞得满满当当，挤得他快要窒息。

他什么意思？

做这些动作到底是什么意思？

韩泽文觉得身体里所剩无几的那些名为自尊的东西快被这个人彻底捣碎了。

这时，走廊里远远传来消防门被打开的沉重声响，是欧曼眉回来了。

黑影动了动，想走的样子，于是他迅速在被子下反手压住了他即将逃离的那只手。

黑影被他的动作吓到了，在黑暗里倒吸了一口凉气，兵荒马乱地站起来，抽出手落荒而逃。

韩泽文疲倦地闭上眼睛。

欧曼眉走进来，打开夜灯，看见儿子醒了，迟疑地问：“刚才病房有人进来吗？”

韩泽文舒了口气，调整了一下表情，浅笑着：“没有啊。”

“我看错了？”欧曼眉嘀咕道，“不应该啊……我明明看到有个人走出去了。”

“可能是隔壁病房的吧。”韩泽文贴心地给出一个解释。

“隔壁没住人，你爸特地托人给你留了人最少的这层……”

“或许是巡逻的保安，以防有人偷东西的。”

“谁会在医院里偷东西呀？”欧曼眉咕哝道，但她没过多纠结，丢了披肩躺回陪护床，欲言又止的眼神直往儿子身上瞟。

韩泽文知道她想问什么，他住了三天院，江赦却从未现身，说是出差，也不至于一个电话都没有，这实在不符合一对热恋小情侣的联系频率。

这件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欧曼眉迟早是要知道的。他放下手机，目光平静地望着欧曼眉：“妈妈，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文文啊，你是不是和小江闹矛盾了？”欧曼眉小心翼翼地观察儿子的表情，昨天她的恩师大寿，送贺礼时，竟然在酒楼的走廊上碰见了正在和客户交谈的江赦。

可儿子不是说江赦出差了吗？为什么会在酒楼出现？既然回了岱山，怎么可能会不回家，对儿子住院的消息一无所知？知道儿子住院了，又怎会不来看望？

要么就是江赦已经很久没回过家，两人之间疏于联系，并不知道儿子住院的事情，又或者是知道了儿子住了院，但不在意了，所以没有过来看望。

不管是哪种，两人关系都已岌岌可危。

“我和他……分手了。”

事情已经过了好几天，可亲口说出这句话时，韩泽文还是感到心脏止不住的钝痛，他眼睛又涩又热，不想显露出来，只能装作眼镜沾了灰，掩饰性地半低着头，用粗糙的病号服去擦昂贵脆弱的镜片。

欧曼眉心里有了猜测，但从儿子口中听到这件事时，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她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天大的事情，才会让这两个如胶似漆的热恋小情侣分开，她也马上反应过来，儿子那天酗酒胃出血绝不是因为那个什么李洁的事情，而是因为那个混蛋小子。

她心疼不已，下床，在失恋的宝贝儿子旁边挤着躺下，轻轻把他的头搂进怀里。

韩泽文安心地靠着欧曼眉，悲伤的情绪竟然被神奇地慢慢吸收了，妈妈的肚子软绵绵的，是他曾经酣睡过十个月的摇篮，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

他有多久没有这么紧密、这么长时间地拥抱过妈妈了？韩泽文恍惚地想，好像从小学之后就没有过了。

他感到无边的安详和宁静，安安心心地放下了一切的防备和伪装。

他觉得此刻的自己能原谅世界上所有的事和人，包括那个傻逼江赦。

好幸福，韩泽文想，他幸福得眼泪都停不下来了。

他喉咙发紧，声音里掺杂着湿润的愧疚，“妈妈，对不起，我把爷爷给你的戒指弄丢了。”

季司程昨天说帮他叫了保洁把家里打扫了一遍，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妈妈给他的戒指不知道在那场争吵中被甩在家里哪个角落。后面让小薛去帮忙找，翻遍了家里都没找到，不知是被保洁顺走了，还是被贼人从破裂的窗户缺口潜进家里捡走了。

欧曼眉拂去他眼角的泪，温柔地说：“只是一个戒指而已，不见就不见了。”

妈妈真好，韩泽文无比后悔自己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外人，三番两次地和家人对抗。

他吸了吸鼻子，说：“你们再给我找个结婚对象吧，先和人家说清楚情况，如果她愿意的话，我可以做公证，离婚之后，把我名下的所有的财产都留给她。”

欧曼眉一愣，涩然道：“文文，你没必要这样。”

“我是认真的。”韩泽文放松下来，他知道妈妈为了他和江赦的事情，在爷爷和爸爸那边做了多少调解工作，现在他所遇非良人，只想尽力地去补偿妈妈。

如果自己将来有个孩子，妈妈一定会很开心。

欧曼眉捋顺儿子的头发，知子莫若母，她哪能不知道韩泽文的心思，轻声道：“妈妈从生下你到现在，都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你能快乐，你一辈子都不结婚，或者结很多次婚，只要你自己愿意，妈妈都会支持你，千万不要为了我们勉强自己做不愿意的事，不管你以后打算怎么过，和谁过，你都是妈妈的宝贝儿子。”

韩泽文在欧曼眉的衣服上抹了抹眼泪，母子间说了一夜的体己话，凌晨才相互拥抱依偎着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