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廿九,韩泽文在邻市参加完一起遗产纠纷案的庭审,风尘仆仆地下飞机回到韩家老宅,已经是晚上七八点了。
尚未获得男朋友家人首肯的江赦无法同行,只能在手机上信息轰炸。
“文哥,回岱山了吗?到家了吗?”
“我在姨妈家啃瓜子。「微笑」”后附一张摆在桌上堆成心形剥好的南瓜子图片。
“都给你吃。「捧手」「爱心」”
“Alfie我送到托管幼儿园了,下午它把我的拖鞋咬坏了一只。「衰」”
隔了五分钟。
“瓜子被小薇和表哥全偷吃光了。「愤怒」「愤怒」”
又隔了两分钟。
“春晚有个小品好搞笑,等你回来我们再一起看。”
“刚才下雪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雪,可惜不能和你一起看。「无辜」「无辜」”
“还没下飞机吗?”
……
韩泽文下了飞机,刚开机就有一大堆信息蜂拥而入,他坐在轿车后座一条一条地引用、回复。
“刚下飞机,好累好困,想念你的按摩技术。”
“明天重新剥给我吃。”
“回去帮你教训Alfie。”
“朱敬胆子肥了,帮我给他一个脑瓜崩。附:小薇不用。”
“不看春晚小品。”
“以后可以一起在家里的天台上看雪。”
……
韩泽文举着手机,没怎么看路,一路走进温暖的室内,脸上还挂着不自觉的笑意。
韩姑姑、韩姑丈和韩爷爷正在激烈地探讨热搜上闹得沸沸扬扬的F市钟祥大厦工伤认定案。
欧曼眉穿着围裙包了一桌子不成饺子样的包子,韩仕戴着个正红色的围脖品鉴电视里播放的相声节目,神色严肃到像在参与一场律坛学术研讨会。
“文文!”欧曼眉放下手工,笑眯眯道:“跑了一天累不累?快去洗手,饭马上就好了。”
韩泽文将公文包丢在沙发上,从后面搂着欧曼眉的脖子撒娇,目光在桌上形状惨绝人寰的饺子(或者包子?)上转了一圈,实在无法确定该用蒸,还是煮,还是炖,才能把这些不知名的食物弄熟。
他脱掉大衣,去洗了个手,坐到韩仕身边等饭。
本想问问小叔关于律师职称评级的事,但韩泽文找了一圈也没看见人,便问韩仕:“小叔还没回来吗?”
韩仕淡淡道:“你小叔当初心心念念的那个白月光昨天回国了,早上刚得到消息就厚着脸皮、马不停蹄地追到人家家里堵门去了。”
“三十几岁的人了,不成体统。”韩仕挺直背,抻了抻脖子。
“爸。”韩泽文看了一眼厨房的方向,小声道:“这围脖是妈妈送你的?”
韩仕扯了扯只绕一圈还有点勒脖子的围脖,憋屈道:“你说你妈,要织也不织宽一点,明明戴不进来硬是要给我塞进来,这和古代的绞刑有何区别?还不许我摘,说我如果不戴,就是辜负她织了一个月的心意。”
“老韩,你说什么?”厨房哐当当的锅碗瓢盆声停止,欧曼眉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
“没有!我说这个相声讲的很有水平。对吧儿子。”韩仕立即高声道。
韩泽文目测那条围脖的大小,给Alfie戴还差不多,难怪爸爸看个相声表情还那么严肃,原来是被勒的。
他幸灾乐祸地笑了笑,继续在手机上批阅男朋友源源不断发过来的图片和消息。
韩仕偷瞥了一眼儿子的手机屏幕,贴了防窥膜,什么也看不清。但看儿子笑成一朵花的样子,便知道手机那头正是那个将自家儿子迷得神魂颠倒的野小子。
他冷哼了一声,又拉了拉狭窄的围脖,不予置评。
饺子以皮开肉绽的汤形式上了桌,众人齐齐沉默了一会,将盘子换成碗,将筷子换成勺。
韩仕得到了老婆大发慈悲的赦令,得以在用餐的时候将围脖艰难地脱下,并非常自然、隐秘地塞进韩泽文带回来的电脑包里——这样一会他就能借口找不到,不用再套上这个甜蜜的枷锁。
一桌子六条精英律师版本的“酒海蛟龙”,个个能言善辩,高谈阔论。
不多时,各人面前的红酒洋酒瓶空了一排,却无人呈现朦胧醉态,话题从最高院的最新公布的案例谈到罪与非罪的界限问题,又从云川事务所案源聊到今年刚进律所的那几位初露锋芒的实习律师,就没让话头掉地上过。
奔波了一天,韩泽文有点疲惫,敌不过其他五位非诉律师的精神头,早早退了家庭论辩场,到楼上房间休息,特地定了11:55的闹钟,好给江赦打跨年祝福电话。
换了睡衣,韩泽文迷迷糊糊窝在暖乎的绒毯里睡了不知多久,被一个电话聒醒。
韩泽文睡晕了头,以为还在自己的别墅里,拍了拍身侧,想让江赦帮忙递一下手机,床上却空空如也。
手机响完20秒,安静下来,韩泽文披着毯子在大床上膝行了几步,没抵抗住睡意,以高难度的跪姿在拿手机的半路重新进入梦乡。
“叮铃——铃铃铃。”
一秒后,闹铃响起,韩泽文困难地抬头,冒火地从床头柜勾到手机,看到上面“给江赦打电话”的备注,才想起来今天好像是除夕。
他裹紧绒毯盘腿坐起,在黑暗里划开手机屏幕,看到三分钟前江赦打过来的未接电话,回拨。
“江赦,新年快乐。”韩泽文半个头依旧蒙在被里,语气模糊。
“文哥,还没12点呢。”青年似乎在笑,好像在室外,声音很清晰,还能听见听筒实时传过来的凛冽的风声、很遥远的烟火声。
“我在你家楼下。”
“嗯嗯嗯……”韩泽文反应很慢地点头,隔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一下子睁大眼,“你说什么?”
“我在大门口,你可以出来吗?”
韩泽文从床上弹起,蹬了两脚缠在腿上的毯子,匆匆忙忙下楼,楼下韩家人正准备举杯倒计时庆祝跨年。
见幺儿下楼,众人酒杯停在半空,齐齐看过来。
“文文,这么急要去哪?”欧曼眉诧异地问。
“我出去一下。”韩泽文脚下生风,话音未落,人已经没了影。
电话还没挂,韩泽文听见那边在说“慢一点。”
大学毕业后,韩泽文已经很久没跑得这么快,穿过两扇月洞门和连廊,透过花窗,他看到门外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韩泽文气喘吁吁地推开入户大门,江赦站在台阶下,微笑地看着他。
“文哥,新年快乐。”
零点的钟声响起,小区物业为业主准备的缤纷灿烂的烟花在夜空中炸开,照亮了漆黑的夜空和堆满积雪的路面,还有青年笑意吟吟的脸。
韩泽文放慢脚步,穿着家居鞋的脚踩在铺着炮竹烟花纸屑的松软的雪地上,身躯深埋进温暖的怀抱里。
“你怎么进来的?”韩泽文闷头问。
江赦的外套拉链没有拉,韩泽文被青年厚重宽大的羽绒服裹进身体里,头靠在颈窝,闻到一股未散尽的火锅味。
“我给保安大哥拿了两条烟,登记了信息,他就带我进来了。”
江赦指了指身后不远处的凉亭,果然有个穿保安制服的人坐在那里。韩泽文走过去同他简单解释几句,保安就回门岗保安亭了。
韩泽文走回来,牵着江赦的手往韩家老宅内走,在离大门不远的一处水榭处停下。
韩泽文身上只穿着薄绒睡衣,但刚离开室内不久,手还是暖暖的,江赦虽然穿着羽绒服,但在雪地里站了很久,四肢反而是冰凉的。
两人的手在羽绒服里交握在一起,慢慢中和成相同的温度。
“等了多久?”韩泽文心疼地掸了掸青年头发上的雪。
“没多久。”江赦说。
“怎么不多打几个电话?”
“我想你应该在睡觉,不想吵你。”
“那我要是没醒呢?外面还下着雪,这么冷。”
“我等一会就回去了。不冷。”江赦拍了拍身上鼓鼓囊囊的羽绒服,“表哥借我穿的,说是南极科考队同款。”
“难怪一股火锅味。”韩泽文脸深埋在青年的颈窝里,在他身上闻到陌生的沐浴露香味,没去问他的“等一会”是多久。
“我来以前特地在姨妈家换了衣服、刷了牙。没注意到表哥衣服有火锅味……”江赦窘迫地抓住两边拉链,试图脱下外套。
“别脱了,穿着吧。”韩泽文伸手,用温暖的掌心捧着青年冰冰凉的脸颊,踮起脚尖去碰他的唇。
韩仕站在雕花窗前,透过影影叠叠的秃枝和一片枯荷的池塘,看到远处水榭里几乎重叠在一起的两个身影。
“哼。”
韩仕对此深深表示鄙夷。
“雕虫小技,什么时代了,还用这种老掉牙的肉麻手段。泽文也是,还能被这种小把戏感动到外套都来不及穿就跑出去,太幼稚,太年轻,太好骗,不得我年轻时的半点真传。”
欧曼眉却不以为然,推开假正经的老公,挤到最好的观景位,一脸慈祥地观望着浓情蜜意的小情侣,陶醉道:“想当初,你也是除夕夜偷偷跑去家里找我,把我感动的稀里哗啦的,那时候你多懂浪漫,不像现在,连礼物都要我催着送。”
出于职业本能,韩仕瞬间在心里列了十几天理由可以反驳老婆,那些“日记情人节”、黑色银色绿色“情人节”这些舶来节日根本不能算在每年必送礼的节日行列之内。
但他不敢吱声,家庭不比法庭,吵赢老婆的后果可比吵输要严重得多。
一阵凉风袭来,欧曼眉打了个寒颤,看到老公脖子上空空如也,问道:“我送你的围脖呢?”
“你别说。”韩仕托着下巴,深沉道:“你还真别说,儿子的男朋友看着挺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