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亲的消息传来时,正是三月上旬某天的午膳时分。
那天,玉笙正在用饭,晴烟站在二层帘处,绞着手绢,时时朝里张望,却不敢错了规矩。直等到里头的人将残羹撤出,才进去同众人一起伺候。玉笙慢慢地净过手,接过流云递来的小手巾,拭了拭手,又将手巾递还给流云。白露早捧过一盏香茶来,小雪捧着漱盂。玉笙就在白露手里漱了口,伸伸懒腰,由着流云理着衣服,一边理着鬓角,一边朝帘外走去。晴烟见状,忙一边跟上一边开口:“主子,奴婢……”
玉笙瞥她一眼,晴烟赶忙噤声,在一众簇拥着的丫头们身后跟定。一直走出院门,玉笙在院墙下面朝着池站住,转头看看秋千架旁那簇开得正好的蔷薇,便转身向秋千走去。流云见玉笙走到假山石旁站定,便拿出手帕子铺在石凳上。玉笙却不坐,低头看那阳光下蜂围蝶绕的各色蔷薇,一边低头轻嗅。
这些花早些日子已经蓄积了力量,只等天气和暖便要绽放。今日初开,香气并不浓郁。看这天气,后面几日该是大晴天,两三日后这些花骨朵都会齐齐开放,那时再来会香气会更好,颜色也更娇艳些。玉笙掐下一朵半开的,随手抚弄着,漫不经心地说道:“你方才有什么事?”
晴烟上前一步,才又接着道;“奴婢刚刚去芳草居送上次太妃娘娘要的那一个彩绘枇杷的盘子,还没进院门就听到娘娘身边的翡翠姐姐在那里骂小丫头,说,‘和亲之事皇上自有主张。且玉圣公主又不是咱们娘娘所出,太妃娘娘怎好置身事内。此事娘娘已吩咐过,不许私下议论,更不许透露给公主那边的人知道。你们还敢在这里胡说,当真以为娘娘素日好性儿,你们便没个惧怕。等我告诉管事嬷嬷,打你们一顿,那时别怪我不讲情面。’
众小丫头们忙叫好姐姐,连连告饶,才听翡翠又说到‘既知错了,不许再提。此时娘娘要用膳,过会儿只怕公主那边要来人送东西。我知道你们素日里在那边也有几个要好的姐妹。不管来的是谁,你们都把嘴巴给我闭紧了。要是那边知道了此事,纵然太妃娘娘好说话,皇上也要怪罪。你们先摸摸你们腔子上有几个脑袋!’
我听翡翠说得这样郑重,不知有什么大事,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才进去的。进去的时候众丫头神色有异,见了我都低着头,眼神闪躲,连琉璃姐姐见了我都没和我说话,只有小丫头小金子过来接了盘子。我看众人各自背着我,像很怕我找他们搭讪似的,我就回来了。主子,这事只瞒着咱们,必有缘故。”
玉笙刚听得“和亲”二字,初时觉得荒谬至极。然想起去年最后一个皇妹也已许下人家,新帝的公主才得十岁,眼下只自己一人正值婚龄。脑袋在想到这里时就突然卡住,无法思考,无法反应,接着便“嗡”的一声响开了,像是一大群蜜蜂受惊四处乱撞,又像一锅煮开的粥,咕嘟咕嘟往外扑簌,无人照管。
是让玉笙去和亲吗?
自先王驾崩,整座皇城一夜间改换了天地。不必说丧事的繁杂,新帝的执政,嫔妃的安置,单是玉笙所居的栖霞殿,不知因了什么缘故,空气中总有些凄惶的味道。起初玉笙以为是宫人们因了先王久病,种种流言四起,皇宫殿宇内才人心不安。后来隐隐闻得“那朝里”“退兵”“陛下震怒”等语,心中虽有些疑虑,然玉笙毕竟是公主,且又寡居,前朝之事自有人料理。自己单每日去问父王安,有时随侍些汤药,也就是了。后来先王驾崩,三哥即位,流言少了些,然而后宫中终究少了先前那种安定祥和之感。
先帝病卧之后,玉笙也郁郁不乐。后来先帝病逝,其更是凄苦非常。又兼着连日阴雨,淅淅沥沥地下了十多日,后又接连三四日阴天,近五六日才有和暖的阳光照进这座百年皇城。许久不曾舒心畅意的玉笙今日在花园中与丫头们游逛了一回,心中才稍有些许安宁。原想午后再寻些新鲜玩意来此散散闷,此时却听得这样囫囵不全的话,连日徘徊于心上的阴霾重又覆上来,且比往日更甚。
这玉笙本是明帝最宠爱的公主。她的母亲丽妃娘娘向来受宠,先王不曾因为丽妃没有儿子冷落过她,丽妃的女儿自然也是金枝玉叶,掌上明珠。玉笙长到十二岁上,丽妃病亡。先王怜她骤然失恃,将她交由芳草居的梅妃照顾。梅妃自己也曾有过一个女儿,养到五岁一病夭亡了,后许多年不曾再有孕,日子甚是寂寞。她见玉笙生的粉雕玉琢,天真活泼,好一个讨人喜爱的模样,不由得不怜爱她。
不同于丽妃的张扬,梅妃性子沉稳平和,不爱与人相交,只有丽妃与之相熟。玉笙来到梅妃身边才有了些女孩儿模样,不似往日丽妃在时,只知一味痴傻憨玩,等闲把光阴虚度。等玉笙长到十四岁时,明帝看她成人在即,已出落得亭亭玉立,隐约有妇人模样。想到自己千宠万爱的女儿一朝成婚嫁作人妇,做人家的媳妇怎比得在自己身边逍遥自在,便在春季东游之时,违制携其出宫远游,直至东川。正是在东川游玩之时,玉笙第一次见到了护卫御驾的许飞扬。
春天的东川是很美的。蓝蓝的天,白白的云,成片的花海,阳光下飞舞的小虫,随风飘来的浣衣女的歌声,不知何处牛羊的叫声,空气里一股微甜的花香,都轻轻拂过玉笙还有些稚嫩的心上。那天,玉笙跟几个丫头正弯腰在地下寻觅,预备找些花儿草儿和众人斗草。头低得有些久了,脖子有些酸,她便直起身来动动脖子,翻看起手里的花儿来。忽听得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众人不由得抬头看去。
来人正是许飞扬。那天的他一袭紫袍,骑在那匹白马上飞驰而至,身后的滚滚红尘淹没了盛开的一大片粉紫色的野棉花。马儿和它背上的人一样,年轻英俊,孔武有力。飘扬的袍角和马鬃,甩动的马尾都充满活力,一种尘土混合着马匹身上的浓烈味道扑面而来。阳光给他们镀上一层金边,一人一马闪耀着绚丽的光,仿佛从天而降。
来到不远处,一个轻捷矫健的青年的轮廓渐渐清晰。不等众人细看,许飞扬下马和人说了什么,又跨上马同那人一起走了。直到像他出现时渐渐清晰一样,又渐渐模糊,最后隐没在地平线,玉笙才忽然心里一动,好像有什么东西闯进来,又被人飞快地抽走了。
那天以后,玉笙心里似乎蒙上了一层纱,任何情绪的触动都到不了心底,总有些朦胧。
本来,玉笙好容易出得宫门,少了约束,又到了新鲜地方,认识了些当地官僚家里的小姐,自然要各处逛一逛。这一群养尊处优的少女,都正值天真烂漫的年纪,好似一群莺莺燕燕,总有那么多可说、可笑、可玩的,走到哪一处,哪一处的花花草草便要遭殃。众女孩子也有些叔伯、兄弟、子侄在明帝身边取乐的,也有像许飞扬一样充为护卫的,因此她们闲聊时难免不提起少年们来。有时正说着某人,恰巧某人路过,惊得众女孩子惊呼掩面而逃。玉笙混在这些人中间,渐渐知道了那天骑白马的正是许飞扬。
许飞扬职位低微,不能面见明帝。但他处处警觉细致,又是东川人,熟知家乡的山川地形,风土人情,负责守卫的长官便时常带着他各处巡查,问他些本土乐事以供先王寻乐。少女们的父兄子侄们他有些相熟的,因此他也知道有几家的小姐陪着公主玩乐。于他而言,公主是高高在上不可冒犯的,这一阵巡幸过后,皇帝公主回京,他的任务完成,或许于他的前途有益。因此,尽好本分保卫先帝和公主的安全就是全部,女孩子们说笑些什么他全不在意,只当她们随意取笑而已。只有那一次,他后悔自己的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