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似乎对景榷没走感到诧异,小叶洗碗的动作一顿,景榷看见他那两扇肩胛骨突了突,仿佛要撑破薄薄的皮肉。他转过身,双手滴着水和泡沫,“一直都是我一个人洗。”
两人之间隔着一地的碗和盘子,景榷皱起眉,“他们都在休息,你不休息吗?”
小叶摇摇头,抬起手臂擦汗,“这是我的工作。”
景榷不认同,“他们就是见你年纪小,欺负你。哪有总是你一个人洗碗的道理?”
须臾,小叶却勾起一个微笑。
景榷问:“你笑什么?”
小叶继续洗碗,在水声里说:“有加班费的,刘哥知道我需要钱,才让我一个人做。”
刘哥就是那位脾气很差的主厨。景榷往树荫下看去,刘哥和其他厨子正在抽烟打牌,大声开着玩笑。
“那……你洗这么多,给你多少钱?”
小叶抿着唇,没回答。
景榷从未因为钱发过愁,但接触过不少因碎银几两挣扎的人,他能共情他们,见小叶不肯说,于是没有继续问,反而有种伤了对方自尊的懊恼。
“你没有吃饱吧。”景榷正准备走,忽然听见小叶说。
“我……吃饱了啊。”景榷下意识回答。
小叶洗完一拔,将地上的大盆子端进水池,那大盆子里装满了碗,又泡着水,非常沉,小叶用力的闷哼传入景榷耳中,他的视线当即被小叶手臂上鼓起的青筋吸引。
那么瘦一个,力气居然不小。
“你一直在聊天,他们放盘子时,你跟着,悄悄把没吃的倒掉了。”小叶的语气平铺直叙,但他说话时看了景榷一眼,仿佛在谴责他浪费食物的可耻行为。
“……”
景榷很惊讶,打好饭之后,他就和工人们凑在一块儿吃饭了,小叶离他们有些距离,应该是给所有人打完饭,才端着碗去别的地方吃。
总之,他没有看见小叶在哪里,理所当然认为小叶也没注意到他。怎么,原来小叶看到他只扒拉两口菜了?
可是他也不想浪费食物,但雪云镇的工地餐实在是不合他的口味,太咸太油了,他吃不下去!
“那你饿吗?”小叶没再看他,开始洗大件。
“还,还好吧。”话是这么说,景榷按了下胃,他饿死了!他今天是干嘛来着?不就是请小叶给他炖个虫草汤?差点把正事给忘了。
“那个,你能不能……”
“我洗完了可以给你做个简单的炒饭。”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景榷眼睛一亮,“炒饭,好啊!”
小叶却问:“能不能什么?”
景榷暂时将虫草汤丢一旁,兴致勃勃地问:“什么炒饭?少放盐和油可以吗?你还要洗多久?我来帮你吧!”说着也顾不得水池周围的水了,大步迈过去。
岂料五体不勤的景总第一脚就没踩稳,脚底打滑,几乎来个一字劈。
“啊——!”
景榷的叫声和劈叉在小叶的手臂里刹车,他惊魂未定地抬起头,只见小叶湿漉漉的双手抱住了他。如果此时有人给他俩拍个合照,那将是标准的拦腰抬腿舞步。
景榷回过神,连忙从小叶怀里出来,站好。小叶收回手,看见他的衣服被自己弄湿了,立即将双手背在身后,脸上带着些歉意,“抱歉,我手上有水,刚才没来得及想……”
“要不是你拉我,我已经驴打滚了。”景榷抢先道,“谢谢你啊小叶哥。”
他迎着阳光,眼珠照得像透亮的琥珀,睫毛也变得透明,如幼鸟煽动的羽毛。
小叶怔了怔,低下头,“嗯。”
景榷不是洗碗的料,这会儿老实了,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等小叶。小叶将厨房、水池彻底收拾干净,给景榷开小灶。
饭是现成的,肉需要现切现炒。小叶洗了一把葱子,切成翠绿的小截。油烧热后下肉丝,炒至半熟,捞起来倒入鸡蛋,油沥走大半,将饭倒进去翻炒金黄,最后将肉丝和葱子一齐倒入。
景榷看得起劲,开始瞎指挥了,“你不颠一颠吗?”
大厨都会颠锅的。景榷小时候很喜欢拉着妈妈钻进厨房,看厨师颠锅。妈妈动不动就表扬他,所以他也毫不吝啬夸奖,总是给厨师的表演鼓掌欢呼。
小叶犹豫了会儿,握住锅柄用力一扬,炒饭飞起,景榷正要芜湖,小半米饭就撒了出来。
景榷手都举起来了,“芜……吔?”
小叶不颠了,轻声说:“我还不熟练。”说完,他的耳郭肉眼可见红了起来。
景榷顿时觉得这小孩儿好可爱啊,老实、可靠,看上去什么都会,但到底是个孩子,颠锅翻车了,居然还会害羞。
炒饭很快做好,小叶状似浑不在意地端给景榷,也不问问味道怎么样。景榷尝了一口,香而不油,葱子好多,应该是这边的野葱,比朔原市的清香。他一口接一口,很快吃下大半。
“小叶哥,我助理上回请你帮忙炖过虫草汤,很好喝。你有空的话,能不能再帮我炖一次?”景榷挑剔的胃被填满,终于说起正事,“材料我们准备好,人工费你说个价。”
小叶和景榷对视片刻,“不用。”
“要的要的!我不能白耽误你时间吧。”景榷拉住小叶,“我认真的。”
小叶张开嘴,正要说话,远处传来一声“开工了开工了”,小叶说:“我要去工地了。”
“啊……”看着小叶跑去和工人们集合,景榷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就耽误了小叶的时间,所有工人都午休过了,只有小叶没有。
景榷每天操心的事很多,覃洲的戏他要盯着,永庭传媒的其他艺人,他也要远程遥控着。苗助理跟着他在雪云镇处理工作,汪秘书留在朔原市替他坐镇,他在民宿的住处俨然成了临时办公点,咖啡机都添置了一台。
自从那天吃了小叶的炒饭,景榷胃口突然好了不少,别的当地菜还是不太吃得惯,但野葱怎么都吃不腻,连带着剧组提供的饭菜都顺眼了许多。如此这般,虫草汤的事被他甩在了脑后。
直到有天下午,民宿老板将一个严重掉色的粉红色保温桶放在他桌上。那时他正在民宿的院子里和汪秘书、几个经纪人开线上会议,那土得和他一身行头完全不匹配的保温桶让他的员工全都安静下来。
他自己也愣住了,回头跟老板确认:“王哥,这不是我的吧?”
四眼秘书凑到镜头前,用力推了推眼镜,超薄的镜片挡不住眼里吃瓜的光。
老板都走远了,又晃回来,嗓门很大,“小叶送来的,这里还有哪位叫景榷哥哥?”
景榷哥哥。
所有人都听到了这四个字,汪秘书的镜片强光一闪,经纪人们清喉咙的声音在笔记本里此起彼伏。景榷惊讶半天,一看屏幕,这帮孙子却全都不看镜头,不是在抠手就是在摸耳朵。
景榷一时很是心虚,他好端端出差,突然冒出来一个叫他“景榷哥哥”的田螺小叶,这帮人的思想不知道歪到哪里去了。
景榷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善解人意的汪秘书笑眯眯地说:“今天的会先开到这里吧,大家给我汇报进度就是了,晚点我整理给景总。”
众人又看了那保温桶一眼,依依不舍下线。汪秘书也在看,还抻了抻脖子。
景榷揭开保温桶,热气和香气涌出,白雾直接挡住了摄像头,只听汪秘书“哎哟”一声,景榷用力将笔记本合拢。
果然是虫草汤,这次炖的是玉米排骨。
景榷飞快找老板借来碗筷,将汤倒出来,棕色的汤清透,泛着漂亮的油花,他舀起一勺,和上回的鸡汤不同,但同样好喝。
因为急着给永庭另一位当家艺人谈商务,景榷中午饭都忘了吃,几勺汤下肚,才觉出饿了,迅速将排骨和玉米吃下大半,满足地靠在躺椅里,眯眼看着从浓密树荫落下来的点点日光。
餍足了会儿,他才给苗助理发消息。
[冷总:小叶的工钱结了吗?]
[一只喵:啊?冷总你说什么?]
消息已撤回。
[一只喵:景总你说什么?]
景榷觉得不对劲,坐起来,给苗助理拨过去。苗助理一头雾水,小叶没有找过他,他也没有买排骨和玉米给小叶送去。
景榷看着那褪成了灰粉的保温桶,陷入茫然,半天才又问了句:“那虫草呢?”
“不是每天都泡水给你喝了吗?”苗助理得意地挺起胸,“我虽然不会炖汤,但我很会泡水呢!”
景榷快步跑出民宿,小叶早就不在外面了。他丢下工作来到片场,覃洲刚下了一场戏,被导演折磨得够呛,一看到景榷就假把式地大哭起来,“黄宝,我的好兄弟,知道来给我送温暖!”
景榷此时才懒得管他这戏精好兄弟,径直跑向工地,覃洲眨巴两下眼,有些凌乱,问苗助理,“我惹他了?”
苗助理邀功,“天天喝我泡的虫草水,精力旺盛,可能以后都当不成冷总了吧!覃哥,你要不要?”
日头正烈,工人们挥洒着汗水,景榷张望一番,看见小叶,他正在扛钢筋,试了两下才费力地站起来,沉重的建材压在他单薄的,还未完全长成的身体上,似乎下一秒就要倾倒,可他稳住腰身,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往前走去。
景榷是来道谢、给钱,还要问明白虫草和排骨是哪里来的,他不可能让小叶来花这个钱。可看着小叶卖力工作的背影,他忽然不想闯入工地了。
那天下午,景榷在明晃晃的太阳下站了很久,视线一直没有从小叶身上离开。小叶的脸上沾满尘土,连五官都不太清楚,黑色背心被汗水打湿,又□□涩的风吹干,沾上灰尘,再次汗湿,小叶整个人就像那个保温桶一般,是掉色的。
但景榷的心脏跳得很突兀,是过去没有过,口嗨时也没有过的突兀。
日光落在剩下的虫草汤上,幽幽晃动,景榷的心湖,也泛起粼粼的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