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随亡魂行在漆黑的幽冥道上，看鬼差清算着前世因果，将亡魂们分去不同的地方。

这条幽冥道漫长无比，一侧流淌着幽蓝色的水，另一侧则是炽热的岩浆，有红色的火星飞溅。亡魂排队等候着清算，福报深厚的，将会经由圣水洗礼，步入天道仙道；恶贯满盈的，则会被丢入岩浆中。余下的人既不善，也不恶，将会继续朝着幽冥道前行，如芸芸众生般，饮下孟婆汤，转世轮回。

几名鬼差抓过最前方的亡魂，将它拽入烈焰之中。亡魂惊恐挣扎着，高喊道：“不、不是我做的！我只是奉命行事......不是我想这么做的！”

鬼差们拽着它丢入烈焰，只见一团火焰倏地腾起，包裹着惨叫亡魂，顷刻化为了灰烬。

余下的亡魂不由自主地打着哆嗦，他也皱起了眉。身后一亡魂见状，摇头晃脑道：“这就是报应。生时富贵万分，死后还不是要入恶鬼地狱。”

有人好奇道：“你认识他？你还记得之前的事情？”

这群亡魂来自不同的族群，虽未饮孟婆汤，却经过了渡魂，前世记忆只留了最刻骨铭心的十之一二。他亦觉得有用，听亡魂指着那岩浆，夸下海口地卖弄：“我怎么不记得？他是妖界的祭司，翻云覆雨时没少仰仗我们云京的富商；风云一变，连带着把我们也牵扯进来了。可惜就算是替上面作恶，到底是在作恶。”他指着自己脖子上碗大的刀痕，“要不是他，我怎么可能在这里？”

余下的亡魂纷纷感叹，又因想不清楚前世，只能根据死时的状况来判断彼此身份。

等他触碰到其他亡魂警惕的目光时，队伍已经快要到他了。

他的模样算不上体面，甚至可以称为罕见：浑身上下的伤痕几乎成为鳞状，好几处都深可见骨。死得如此凄惨，他生前恐怕杀了不少人，打了一场不小的仗吧？可是这些，他都忘了。

他只记得一个人，记得自己要等她。

他记得自己曾喜欢过一个人，轮回千百遍，都不可能再有如此深爱的人。他不想忘记，并十分清楚：哪怕让他永远等在鬼界，哪怕他记忆已经模糊，只要一百年后她经过这里，他也一定能认出来。

所以他既沉默，又迟疑。

轮到他时，鬼差颇为意外地瞧了他一眼，朝旁人低语些什么。

身后的亡魂探头探脑，似也好奇他的身份。片刻后，有一身份不凡的鬼差火急火燎赶来，“他和她们有关系，万不可再投胎为人或妖。至于魔......”

鬼差扫了他一眼，见他剑眉星目，眼神清正，摇着头犹疑道：“让他随我过来吧。”

沿着小径往前，是如城池般的鬼市。鬼差引他走着，对他道：“你的前几次轮回一直积累功德，按理能成神成仙，偏偏上一世喜欢错了人。天道垂怜，让你从天族小仙做起，只要将功补过，必能成神。”

他微微一愣，“仙？......我？”

一想后，又觉得不对，“什么叫喜欢错了人？什么叫‘将功补过’？”

鬼差没多解释，在通往轮回井的道路前，递给他一碗孟婆汤，“前生的一切都不重要了，喝吧。”

他接过瓷碗，看着里面漆黑的汤药，眼前忽然闪过了画面。

一片喜庆的赤红中，有位姑娘定定地看着他，眼尾泛红。

他忽然想起了一句话，生时长相思，死后不相忘。

“不行。”他将孟婆汤放回了桌上，“我要等一个人。就算把我投到岩浆里入地狱，我也要等她。”

鬼差本没必要理会他。但他生前觉醒了“解心阀”的天赋，又是上面提过名姓的人，若真轮回了，恐怕还能记得自己，只好好声好气地解释：“你上一世喜欢的人，曾经屠戮过将近一城的百姓，转世后也背负着罪孽。若她一时想不通，灾难恐怕还会重现。你成仙，既是救人，也是救她。难道你想让她像其他恶魂一样被烧死吗？”

他扶着碗沿，犹豫了。

到底经历过什么样的爱情，让他隔着一层生死，还不肯松开手？可他也不能目睹无辜之人枉死，“仙人，没有感情吗？”

“仙也分等级，小仙倒是可以有情。如果你真的喜欢她，哪怕成了仙，也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来。”鬼差扶着他的瓷碗，诱哄着，“快喝吧。再晚一些，人界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如同抓住风浪中的船桨般，他举着碗，回想着能记起的一切。

一棵缠满红绸的古树，一处满是藏刀的地方，还有一个白玉镯。

他会把这些都记得，一定都记得。

他仰起头，将孟婆汤一饮而尽。

（卷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