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宫时,除了昭仪娘娘,她一个人也不认识,一到夜里,便躲在被子里哭泣。她想家,想姐姐,想逝去的母亲和出征的父亲。
她每回哭,凝香总能发现。
凝香并不会掀开被子,只是隔着被子轻轻地抚摸她的背脊,给她唱一首关于母亲的歌,她听着那歌,慢慢的,就不哭了,攥着凝香的衣角沉沉睡去。
不知怎么的,她夜里哭泣的事,竟传了出去,被灿阳公主知道了。
自那以后,她就多了个绰号,叫“啼啼”。
好长一段时间,只要她眼圈一红,灿阳公主就会和其他几个伴读一起围着她喊:“啼啼,你为什么不哭了——”
“啼啼,你哭几声吧,好听着呢——”
直到有一次,她透过自己朦胧的泪眼,忽然发现灿阳公主望向她的眼里满含着得意和畅快,而周围的几个伴读和女使们,一半低着头面无表情,一半仰着脸满是讥诮。
在那一瞬间,她忽然就明白了,眼泪,除了让真正在乎自己的人担心之外,更会让敌人觉得自己软弱可期。
从那之后,她就很少哭了。
眼泪这种东西,总要用在适当的地方,不是么?
她睁着眼睛,抬头将眼泪憋了回去,半晌,吸了吸鼻子,将桌布继续往上掀,一边掀一边问:“凝香,你怎么会在这……”
在看清凝香的脸的那一刹那,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方才桌子底下黑黢黢的,她看不大清,以为凝香脸上蹭上了些尘灰,待她将桌布一撩,光透进来,她才发现那竟是一块块半干不干的血迹子。
像是丧失了所有力气似的,凝香的眼皮无力地耷拉着,两只眼珠子,一只红黑相间,一只灰暗不明,灰暗的那只暮气沉沉,红黒的那只正流着血泪。
那些大大小小的血迹子,圆的,溅射的;长的,像是被沾了血的手指捏过的。
凝香的两只手,一只往前伸去,紧紧握着她的脚腕,一只低低垂着,指尖沾满了殷丽、粘稠的丹红。
那也是血!
红色的血!
这么多血,凝香该多疼啊!
时林月只觉得身子一软,下一刻已瘫倒在地上。她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凝香,嘴唇颤抖着,眼泪珠子成串往下掉,“凝香,你怎么了?怎么这么多血?你哪儿受伤了?你说话啊,你别吓我,凝香,呜……凝香!”
凝香没有回答她,也没有任何动作,连两只眼睛都没眨一下。她看着她,像是看不够似的,紧紧地盯着她。
风又大了不少,穿堂而来,在屋子里横冲直撞。
“啪”一声,烛花爆了,火头往下一顿,上头的烛芯便多了一撮红灰。烛灰摇摇晃晃,烧红的刀子般切在被烧得凹下去的蜡油里。烛泪顺着烛身留下来,一滴一滴,眨眼间到了底。
再过不了多久,这只蜡烛便会烧完了。
见凝香不回答,她更着急了,颤抖着在凝香身在探摸着。
胳膊?没有伤口。
脖子?没有伤口。
胸腹……
她正要翻开下襟往里看的时候,凝香眼睛动了动,原本低垂的那只手,也往前一伸,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冰冷的,粘稠的。刹那间,腥浓的血就浸入了她皮肤的纹络里。
她抬头,看见凝香的嘴唇一张一合,像是要说些什么。
她把耳朵贴了上去。
“……走……”
“什么?”
她没明白。
“……别哭……快走!”
在爆发出一阵石破天惊般的疾呼之后,凝香的头渐渐低垂下去,她嘴角不住地往外溢血,跟她的手一样,下颌上满是殷丽、粘稠、鼓囊着细小沫子的血。
她握住时林月手脚的一双手,也无力地落了下去。
时林月这才看见凝香的裙子黑了一片,她撩开她的裙摆一看,底下是一大片涌动着的红。它们扭曲着,汇集着,在桌子底下形成一大片暗红色的、尚还温热的血洼。
在那血洼之上,还飘着些许熠熠生辉的鳞粉和一只蓝色的蝴蝶。
那是早晨请安之前,她和凝香一起在清荣殿旁的小花园里捉的蝴蝶。
昭仪娘娘最喜欢蝴蝶。
如今这蝴蝶的翅膀随着血泊一高一低地翕动。它睡着了。
红与黑在眼前交叠,这强烈的色彩的碰撞,让她止不住地一阵一阵眩晕,似乎有什么曾被她刻意遗忘的记忆,从她的脑海里,天摧地塌一般呼啸而出。
记不清是哪一天了,只知道那是一个极其炎热的日子。太阳亮得出奇,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白晃晃的一片。
那一天,她不知道听谁说,宫正司那个执掌刑罚的宗嬷嬷要罚人,让所有年轻的女使们都去观刑。
这样的事情,本不该同她扯上一丝干系,然而那一日,她却像是被鬼迷了心窍一般,偷偷和清荣殿几个刚进宫的小女使们一起去了。
正是下午日头最毒的时候,蝉声嘶力竭地和太阳对抗,却最终抵不过酷热,纷纷败下阵来,只偶尔鸣叫几声,哑哑的声音里,满是蚍蜉撼树的傻气。
去宫正司要经过一条长长窄窄的巷道,薄薄的绣花鞋踩在石板路上,没一会儿就烫得几乎下不去脚。好在并不太远。
她们到达的时候,宫正司前的空地上,已经站满了受令来观刑的女使们。
也许是被热浪蒸腾得中了暑气,亦或是其他她所不知道的原因,她躲在一旁,清楚地看见那些来观刑的年轻女孩子们个个噤若寒蝉,她们低着头,只敢把自己的两只眼睛,盯着高高站在台阶之上的宗嬷嬷的脚。
四周可怕的寂静。
总有宗嬷嬷身旁,那个打扇的小女使手中的扇子,均匀地扇出轻缓的风声。
宗嬷嬷先是说了一大段艰深晦涩的话——其实并不晦涩,那时她已经读了不少书,认得不少字了,只是这段记忆太过残酷,让她不愿想起,久而久之,便忘却了。
随即,宗嬷嬷挥了挥手,几个魁梧健壮的嬷嬷便押着一个小女使一涌而出,将那小女使结结实实地捆在了长凳上。
小女使年纪不大,瘦瘦弱弱的,约莫只有十五六岁。时林月瞧了眼她的脸,隐约想起了她的名字——白术。
执鞭的嬷嬷站在白术身旁,躬身等着宗嬷嬷的吩咐,只待“行刑”二字一出口,鞭子就会落在白术身上。
浓稠的烈阳下,那条满是倒刺的鞭子,如同饮足了霜风露气般闪着寒光。
这样的鞭子,若是抽下去,该有多疼啊!
时林月想阻拦,然而在迈出脚的那一刻,她却退缩了。彼时,她已经懂了些事,知道明哲保身的道理,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给昭仪娘娘惹麻烦了!
罢了,罢了!
她记得,前些日子,陛下刚下诏令,令宫正司的鞭刑,一次不得超过八下。
八鞭子,应该能活下来吧……
待白术回去,她便报了昭仪娘娘,多送些药过去!
“打吧。”宗嬷嬷坐在廊下的椅上,看也没看白术一眼,只吹了吹茶盏里的浮沫,声音矜淡,淡得如同秋来草枯叶落时,它们发出的绝望的号哭。
令至刑始。
一鞭子下去,白术淡绿色的宫装便多了一条血痕。
她并不求饶,只连连呼痛,挣扎得也厉害。鬓发、衣服全都乱了。
呼痛声朝四面八方飞驰而去,宗嬷嬷皱了皱眉头,当即便有人将一方帕子塞入白术嘴里,塞得很满很满。
她的两腮便鼓胀起来,圆圆的,像个只粗粗雕刻了眼睛鼻子的木球。
她叫不出声了。
她开始流血。
血涌出来,从背到腰腹,一滴一滴,浸润到行刑凳凹凸不平的缝隙里,再溢出来,流到地上。
血越来越多,积在烈阳下白闪闪的青砖地上,红彤彤地铺开一片。
八鞭子打完了,她也不挣扎了。手松懈下来,径直垂着,一动不动。
执鞭的嬷嬷探了探她的鼻息,随后对宗嬷嬷点了点头。紧接着,便上来两个粗使嬷嬷,架着她的两条臂膀拖了下去。
青砖地上,留下了一道一眼望不到头的血杠子。
时林月再没见过白术,也没再去打探白术的消息。其实,即使不打探,她也知道白术的结局。
八鞭子下去,有人只会伤些皮毛,有人却会玉殒香消。
白术,她记忆中那个温柔良善的女使,从被绑上行刑凳的那一刻起,她此生的命运便已注定了。
从那以后,她厌恶极了红色,厌恶极了这像极了鲜血的颜色。
然而此时此刻,她的面前,就有这样一大片红色。
那是从凝香身体里流出来的、尚存着余温的红色!
她抖得像筛米的竹筛,牙齿打着颤,说出的话含含糊糊。她想抓住凝香的手,想要带她去找太医,可是她做不到,血太滑太黏了。她每每抓住凝香的手往外拉,凝香的手就会落下来。
索性不抓手了。
她托住凝香的臂膀,将人往外拉。
不知为何,凝香本是个有些丰腴的女孩子,她却没花多大的力气,就将其拉了出来。
“凝香,你要撑住!”
她嘴里絮絮叨叨的,和凝香说着话。
“……我带你去找太医,太医会治好你的……”
“你还要回家,你要回西川的……我们说好了的呀,以后你还要来看我的……”
“凝香,你别睡……你说过你会一直陪着我,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我给你唱歌,你别睡……我给你唱以前你经常唱给我听的那首歌……”
“凯风自南吹,光照我身明。颓年入绮梦,惺忪一蝉鸣……忆君二十尽,眸清笑盈盈,长裙飞罗帕,素手织毡巾;吹烟生底火……”
“……凝香……”
她一声一声地唤。
昏黄的烛光下,凝香殷红的湿裙子紧紧贴在地上,迆迤晕开一尺来宽的血痕。她走,血痕也跟着径直前行,很快就蔓延到了离殿门几步之遥的地方。
她一心把人往外拖,并未看见西稍间的门早已开了一道口子,穿堂风来回灌着。在那道黑暗的缝隙里,出现了一双闪着幽光的眼睛。
凝香半闭的眼睛陡然睁得浑圆,眼里满是惊恐和绝望。
她撑起身子,像是一条离了水、不甘愿待在岸上的鱼,奋力扑腾着身子,将时林月猛地一推。
时林月措不及防,被她直直推出去好几步,轰一声,撞在殿门上。
电光一闪而过。
那一刻,窗外的树影像极了鬼魅,环环围住了这间昏暗的殿宇,它们的笑声是雷,它们的利爪是风,它们呲着的獠牙是闪电,它们盘算着何时能将屋子里的人屠戮殆尽。
凝香眼里蒙上了一层水雾,水雾愈来愈多,泛红的那只眼睛里,又流下了一滴血泪;而另一只眼睛,在电光闪过的瞬间,丧失了所有的生机一般,冷白,模糊。
她的嘴不再一张一合,清晰、有力地迸发出一句呼号:“姑娘,快跑!”
这句话耗费了她所有的气力和生命力。
一支利箭呼啸而来,她的脖子猝然绽开一朵血花。
利箭并未停下,余力串着她的脖子朝她身后射去,直到“咚”一声,箭矢生生钉入小佛堂的柱子上。
血从她的嘴里溢出来,自她的下颌往下滴,像一条华丽晶亮的赤红珠链。
她做着最后地呜咽。
可怖的,咯哒咯哒,像数以万计的虫豸穿过落满枯叶的森林。那是一种破碎的、断续的、密集、沙哑的濒死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