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了两三天陆时感觉到自己的状态有所回暖,毕竟习惯了一些萍水相逢的热络后又退回到只停留在通讯录里的关系,他的社交圈一直是这样的。似乎只要专注自己,并且把这些人只归为偶发性事件和阶段性关系,从未属于自己的东西又谈何失去。他安静地退回到了最初的社交状态,没有情绪好恶的礼貌和边界感,这无疑是他的舒适区。
反观沈觉显得有些奇怪,他不再去工作,却更频繁地出门,每次陆时碰到他时总觉得他相比之前更加心事重重,甚至像一只恐慌的猫。虽然打照面的时候陆时会对他点头致意,但是沈觉像是完全不觉得有这个人存在一样直接无视。
只是不再是“好朋友”,但剥离这一段关系之后他们应该还剩下“室友”的关系,基本的礼貌对陆时来说是自己应该做到的,同时他也不太能理解沈觉为什么要这么对他,既然他已经道过歉了,目前沈觉的态度他也是无能为力了。
陆时还是照常出门,照常拍照和休息,他意识到自己在外面双手拿满东西去还需要去腾出一只手整理东西时出现的烦躁,还有拍摄陌生人时感受到的乏味,美丽的景致少了沟通也变得味同嚼蜡,但他想否认这些是因为沈觉的缺席,因为换成任何人在自己身边应该都一样。
独立和冷静是他最大的优势,一定不能让情绪控制自己。
可惜陆时没想到自己的崩溃来得这样的快。
傍晚时沈觉接到了一通电话,他正坐在客厅里抱着吉他发呆,谱子在他的脑子里面卷在一起,他不知道从何下手。电话是酒吧的老板打来的,他希望沈觉能过去和他谈一谈关于客户赔偿的事情。
尽管实在是不想回忆那天晚上,但是眼下没有比这个工作更好的选择,他必须要去处理和面对这个更急迫的事件。沈觉站起来时觉得自己晕晕乎乎,可能是一直没有吃饭有些低血糖,正当他踮起脚从橱柜里拿出杯子泡一杯热可可时,手背碰到了另一个杯子,随后直接把那个杯子带了下来,刺耳的破碎声在杯子接触地面的一瞬间响起,他如梦初醒般地低头看去。
玻璃片上的黑色小猫被分成两块,微微下垂的眼角像是要哭泣。啊,碎了。沈觉有些发懵地看着这一地的碎片,捡起来?扔掉?不不不,来不及了。他把手中的杯子放回桌上,头也不回地走向门口穿上了外套,并且关上了整个客厅的灯,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背后追赶他,开门时有一阵寒意爬上脊背,同时杯子碎掉的声音又在他的脑海里回荡。
没关系,没关系。他一边走着一边在心理安慰自己,就算是回来再收拾也没关系,因为自己现在有更着急的事情要去做不是吗?他甚至感觉刚刚都是自己的幻想,一定是因为这些天没好好睡觉所以有些神智不清了,陆时送给他的杯子还完好无损地被他束之高阁。
陆时打开门时有些诧异,平时他俩谁也没有关灯的习惯,一般一楼的灯都是彻夜开着,他不得不脱下鞋子摸索着走过玄关,在门侧摸到开关的时候他的心底莫名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啪”
清脆的开关声响起,一切又回到正常明亮的状态,还没松一口气,陆时直接撇到了一地的玻璃碎片。他都不用蹲下来仔细看,那是他送给沈觉的杯子。
愤怒,不解,委屈,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从他压抑了几天的心底直接爆发,他几乎是怒吼着叫出了沈觉的名字,可惜回应他的只有窗外的虫鸣。
随后陆时感觉到左胸传来了闷闷的疼痛,甚至胃里也翻江倒海,恶心的感觉顺着胃来到了胸腔。他再也控制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到底是为什么。陆时控制不了自己的视线始终被钉在那一地的碎片上,到底是为什么走到了现在这一步。陆时终于意识到,他们从那一刻起就都在回避这个“房间里的大象”,彼此都绕过“大象”沿着房间的侧壁行走,很可惜,只要有人真的率先指出来这个事情,他们的关系就再也回不到可以挽回的地步了,但这同时也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如果这一地的玻璃渣是沈觉指出“房间里的大象”的信号,他也真的是被逼迫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了。浑身像是泄了气,陆时抬起头来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将身后的背包随手甩在了地上,随后跪在地上用手将玻璃碎片归拢,然后一并扔进了垃圾桶。
离开这儿。陆时看了一眼垃圾桶里的碎渣,脑子里蹦出来这一句话,为了沈觉也为了自己,离开这。抛下这一切,他们就能继续好起来,就像他从一开始就没有住在这里,从一开始就不认识沈觉。
几乎是快速下定了决心,陆时甚至没有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手机就转身走到了楼上,把目之所及的东西一股脑地往箱子里塞。他感觉自己是真的疯了,但眼下除了离开他做不到任何事,他没有办法再心平气和地面对沈觉的无视和冷眼,再一次的争吵毫无意义,离开是眼下的最优解。
东西比自己想象中收拾得快很多,起先抬上楼都费劲的行李箱现在在手中变得更加沉重,也许是购买的物品太多,也许记忆也有重量。
陆时很快就到楼下掏出手机订了一家附近的酒店,然后直接在手机上打好了车。他回头看了一眼这个空落落的房子,原来自己刚来时这里这么空旷,像是没有人住过似的。他盯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车程,纠结片刻他走回客厅决定留下一张字条,提笔时却又顿住,如果真的要告诉沈觉自己走了,他能说什么,再见显得轻描淡写,抱歉的话已经毫无意义,他的手腕处颤动了一下,在纸条上一笔一画写下了两个字。
“晚安”
坐上车的时候陆时还没有什么实感,这一个月的事情太多太过仓促,他隔着车窗望了一眼那个房子,把脸埋进了膝盖中间,实在是太不对劲了,这完全不是他会经历的事情。
沈觉从酒吧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远远看着房子里的灯光,他突然想起来地上还没收拾的玻璃碎片,陆时一定回来了,他一定是看到了。沈觉站在门口,深呼吸了一下,道歉吧,既然陆时已经退了一步,他没有继续摆架子的理由,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抱着这样的心态沈觉打开了门,他首先就看到了干干净净的客厅地面,心脏突然开始砰砰狂跳,正当他准备换上拖鞋走进去寻找陆时的时候,他的目光停留在了变得空旷的鞋架上,只有他的几双鞋摆在那里。
不,沈觉没来得及穿鞋,他迅速冲了进去,陆时平时散落在餐桌上的卡包和耳机都已经消失,回头看见玄关处只留下了那件当时说要送给他的外套。沈觉又快速地向楼上跑去,他想也没想就直接拉开了那扇右边房间的门,大喊了一声“陆时!”
空荡的房间,整齐的床铺,这里似乎从来没有人来过一般。沈觉皱紧了眉头,随后转身下楼想去拿手机,却在路过厨房灶台的时候看到贴在冰箱上的便签条。
“晚安”
狂跳的心脏在这一秒似乎停止,他把便签摘了下来,狠狠地攥在手心里,自己从小在日本长大,虽然因为母亲的影响能说上一口流利的中文,但是在认字这方面却不擅长,寥寥能辨认意义的中文词汇只有那几个,可惜这两个字他却能看懂,他多希望自己看不懂。
“操。” 沈觉还是控制不住骂出了声,他想把这个便签丢进垃圾桶,却在走到垃圾桶边上时看见了里面的玻璃碎片,同时他的脚底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一颗细小的玻璃渣刺进了他的脚掌。
沈觉扶着额头蹲了下来,他不知道现在应该做什么,是把碎片从脚底剔除,还是把便签扔掉,还是要做什么。他就这么任由伤口的血液流淌,默默地蹲在地上闭上眼睛。
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母亲走的那天也有血,但应该不是他的血,他记得母亲侧脸上的伤口,还有乌青的颧骨和带着红印的脖颈,可是那天的母亲比往常都更加温柔,她抚摸着自己的脸,眼里闪着泪花。沈觉记得那天母亲对他说了什么,她说“清原,对不起,晚安。”
深夜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不知所踪的父亲和一去不返的母亲,他局促地站在那里,任凭黑暗把他包裹和吞噬,母亲的晚安像是一个诅咒,从那天开始他再也无法再深夜里入眠,就和现在一样。
沈觉最终还是没有丢掉那张便签,在地上缓了很久后他伸手拔出了扎进脚掌力的玻璃,随后赤脚走进后院里拿出打火机直接烧着了那张便签,顿时窜起的火苗带来的热流舔舐着他的指尖,他双指夹着那张便签点燃了叼在嘴里的烟,随后挥手抛下,便签在火焰的灼烧下很快化为了灰烬。
就这样吧。沈觉吐了一口烟,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样熟悉的剧本他不想被恶心一遍又一遍。来了去,去了走,真是把自己当成路边的野狗还有街边的妓女,开心完了就转身走人,丝毫痕迹都不留?想到这里,沈觉眯起了眼睛,低声念叨了一句“恶心,你和他真没两样。”
心情好差,沈觉又点起一根烟,他感觉到自己的手在颤抖,一根一根的烟下去根本没有感觉好一些,反而变得更糟。
“啊…好烦。”他挠了挠头一侧的头发,却不小心牵动到了耳骨上的耳钉,一阵疼痛顺着耳骨蔓延到后脑勺,苏苏麻麻的。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走回了客厅里拿起了手机,快速打开了一个网页开始捣鼓起来。
沈觉就这样在家里一会弹琴一会看手机,要不就在草稿本上写写画画,想起来了就抽几根烟,直到清晨烟灰缸再也装不下时,他无奈地拿起烟灰缸去倒掉,清洗干净之后垫进去一张湿纸巾。他甚至自己都没意识到是什么时候养成的这个习惯,按照陆时的习惯去做一些事情,烟灰缸里垫纸巾,会把浴巾叠一半挂在栏杆上,鞋子也集中放在鞋架的左侧,虽然之前也偶尔有租客,但他们停留的时间太短,还不足以影响他改变什么自己的行为。沈觉盯着烟灰缸愣了一会,随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又这么消磨了一会时间之后他看了看墙上的时钟,距离昨天预约的那家店开门还有半个小时,算算走过去的时间应该差不多,于是他从地上爬起来,顺手给自己头发绑了个马尾,晃晃悠悠地走出了门。
“啊,你又来了?”推开店门后沈觉看到了站在面前的那个女人,她身材丰腴,穿着一个吊带,露出身上大面积的纹身,厚重的眼影和浓烈的嘴唇,一双狐狸似的眼睛探寻地盯着他。
“是啊是啊。”沈觉也不客气,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对着侧面的镜子看了看自己的耳朵,又转头换了一边观察了一下,随后抬头问道,“姐,你看这哪儿还能再打一个钉呢?”
女人走过来,双手抚上了沈觉的耳朵,轻轻摸了摸,随后摇了摇头说道,“你上次那个恢复太久了,我不建议你继续打耳朵。”
“那眉钉?唇钉?舌钉?我今天就想打一个。”沈觉接过女人递来的水,语速飞快地说道,随后灌了两口水之后又对着镜子研究起来。
“你又遇到不开心的事情了?”女人靠墙站在一侧,玩弄着自己的手指,眼皮都没抬一下,她淡淡地说道,“哪次都是这样。”
“真是骗不过姐啊…”沈觉盯着镜子里的自己,随后嘴角扯出了一个难看的微笑,“姐现在是我唯一在这儿熟悉的人了。”
“我好久没有见过你了,”女人走了过来,伸出手把沈觉的脸转了过来,又拨开了他挡在脑门前的刘海,“你现在成年了吗小孩?”
“嗯。”沈觉也没有反抗,微笑着点了点头。
“算啦,”女人端详着沈觉的脸,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要真的想打就打舌头吧,长这么好看的一张脸我都有点不忍心下手。”随后她放开手,走到店的后侧去拿工具。
沈觉仰着头靠在器械椅上,双目无神地看着天花板。女人拿来钳子和穿孔针,坐在了他的旁边,她撇到了沈觉手臂上还没回复好的伤疤,犹豫片刻她一边拆开穿孔针的包装,一边装作不经意地问道,“最近发生了什么事?”
“啊?”沈觉侧过头来,随后微微一笑,轻描淡写道:“和别人吵架了。”
“吵架?”女人挑了挑眉毛,“谁?你同事吗?”
“不是啊,”沈觉把手指掰出咔咔的声音,拖长了尾调,“是好、朋、友。”他把那个字都咬的很重,突然又像泄了力一样把垂下了眼睛,用手指摩擦着靠背上的垫子,小声说道,“但现在没事了。”
“哦…”女人没有多说,她站起身来指导着沈觉伸出舌头,钳子夹住后找准位置很快速地穿了过去,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沈觉甚至觉的还不如那天晚上在酒吧玻璃把手划烂来的痛。
“结束了?”沈觉砸吧着嘴,舌头上的异物感让他觉得有点奇怪,随后他又走到镜子前伸出舌头仔细观察了一下这颗银色的小珠子,“一点也不疼啊,姐。”
“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