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回与零榆不欢而散,谢生就再没在兰城见到过他。托人去寻元青的居所,一时也音信全无。
元青的屋子在城郊,回兰城的途中还有一条岔路,岔路的尽头是一处乱坟岗。
那个地方据说是当年烨王与王军驻守之地,后来发生战乱,许多将士长眠于此,本应是个英雄冢,却因烨王谋反之事成了个乱坟岗。
零榆轻车熟路地穿过乱坟岗,瞧见一间长生铺。院门口两盏白纸灯笼摇摇欲坠,屋前的空地上摆着几副破旧的空棺材,看着还很“新鲜”。
就在零榆踏入院门的那一刻,身后的木门嘎吱一声闭上了。
他漫不经心地在院中散起了步,走到一副半阖着棺盖的棺材才停下,目光落在棺材中躺着的那具干尸上。
那分明是罗涛的脸。
尽管骨头外只包着一张干瘪的人皮,零榆依然肯定这就是罗涛,手却不自觉移到腰间攥紧匕首。
零榆记忆中的罗涛永远把自己裹在一件破旧的长袍中,有时离开长生铺外出,还会从长衣后领翻出一个大兜帽给自己套上,活像见不得光。
原本如此模样并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地方,但此时零榆脑中浮现出一个奇怪之处,那就是罗涛长年包裹着的手腕上有一圈符文……
罗涛教过的东西里不曾有那串符咒,零榆只觉那符咒有些怪异。想到此,零榆把手伸向棺材。
正要碰到什么时,身后突然冒出一个声音,“你总算来了。”
回头一看,是暗流宫的面具人。
这暗流宫于修界来说可谓人尽皆知,而在寻常人中却鲜有人知晓。零榆知道这些是因为有一回撞见了罗涛与面具人交谈。
按理,这种主从情报与暗杀之务的杀手在世间来去无踪,修士遇上他们的事也嫌棘手,甚至因暗流宫宫主而称此一类人为邪魔外道,见之不是避就是杀。
就连罗涛此等穷凶极恶之人,也不允许零榆加入暗流宫。
零榆自然是不屑于与这些人为伍——当然他也更想摆脱罗涛——中元夜前,暗流宫的人趁罗涛不在,找上了零榆,虽说不是要抓他,但也给他下了药,要他杀了罗涛。
“罗涛到底是什么人?”零榆直言不讳,“宫主想收拾他手下的人,何时还要别人代劳了?”
面具人当即答道:“我就知道你会问这些,不过你当了他十年的徒弟,竟对他一无所知——他效忠于魔尊。先前由于忘逍遥的缘故,他受制于宫主,后来他暗中搞多了小动作,被宫主发现了。”
在暗流宫宫主眼中,罗涛同一众杀手相差无几,并没有值得宫主特别关注的地方。面具人如此说,想来宫主也是才发现自己被人摆了一道,而明面上又不好打草惊蛇,因此才把这个事交给零榆。
零榆嘲讽地笑了笑,“你不也不知道此地就是罗涛的地盘吗?你就不怕罗涛听了去?”
面具人一时不语,零榆看不到面具之下的表情,只知道罗涛当真没死,不然鬼面不该是这个反应。他转而正色道:“那阁下找我又是何事?”
“中元夜那夜罗涛死里逃生,解了暗流宫的禁制,要再想杀他就难了。”面具人如此说道,递给零榆什么东西。
只见是两截半指长短的燃香和一包药粉。
那燃香零榆在罗涛那见过,是用来从暗流宫那查情报消息的,只要将所需的情报写于纸上点燃,不消多久便能收到回复。
至于药粉……
零榆坦白,“我刚拜他为师那几年,一直被他当药人炼制,他以我的血为引,炼成了一副百毒不侵之躯,忘逍遥都未必对他有用……”
鬼面顿了顿,似乎没想到这其中有这般隐情,不过都被宫主查到了,于是淡定道:“这并非毒药,是吐玉蛛的幼卵及食饵,你只要设法让罗涛吸入便可。”
见零榆一副半信半疑的模样,鬼面续道:“吐玉蛛是魔族的东西,喜居人咽喉,它们排出的汁液会凝固在咽喉处,时间久了,人便会呼吸不畅,窒息而亡。”
既然是魔族的东西,自然只有魔族才有法子解决,而如今魔族入不了人界,罗涛要解决吐玉蛛,必然要经过暗流宫,到时萧梓钰自然安排好一切等着他。
零榆一脸了然,将药粉收于袖中。鬼面盯着零榆看了一会,不知在想什么,末了给了他一颗解药,提醒道:“我来还要替宫主传句话,忘逍遥每月十五毒发,世上只有宫主手中有解药,‘想活命就做好该做的。’”
“宫主多虑了,我这条命握在他手中不还是任他处置,哪敢想别的?”零榆收下解药,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心里却想到自己被罗涛炼作药人,他的血能替罗涛抑制忘逍遥的毒,自然也能替自己抑制,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眨眼间,鬼面便消失不见,周遭事物发生了些许变化,手边棺材里的尸骨也不见了。
鬼面来时设了结界隔绝外界,此时他一走,结界随之破除,院中现出了另一个身影,那人看着很是瘦弱,周身却透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零榆见那人转过身,下意识警惕地横过匕首挡在身前,只听那人讥笑道:“即便换了一副模样,见到我你也还是如此畏惧——”
“别慌,看在师徒一场的份上,你可以活着见到我的真容。”
不过比之前那副老头模样年轻些许,也不知罗涛在得意什么,零榆嗤之以鼻,眼疾手快地飞出藏于袖中的毒针,“不巧,我不想你活着。”
这种小把戏零榆用得多了,罗涛对付起来绰绰有余,挥袖挡下了毒针,“好徒儿,为师今日不打算与你动手,你若是听话,就随为师走,无需再受暗流宫摆布。”
零榆轻蔑一笑,直言道:“那跟着师父受魔尊的摆布吗?”
罗涛一动,飞至零榆跟前,一把掐住零榆的脖子,“我说了我不打算跟你动手,但你要是再不自量力,休怪我废了你。”
零榆面色不改,不屑的眼神激得罗涛暗暗收紧五指。零榆用眼神与罗涛对峙,仿佛在赌他不会对自己下死手。
事实是零榆赌赢了,罗涛确实不会对他下死手,两人对峙片刻,罗涛敛了愠怒的神色,转而勾起嘴角,“你是不是以为找到了下家就可以摆脱我了,用不了多久,你身边的人都会因你而生不如死,效忠魔族,才是你唯一的出路。”
零榆手中的匕首早已被罗涛扔了出去,他只好徒手掐着罗涛的手臂,却因喘不上气而渐渐脱力,只好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你……什么意思?”
罗涛佯作刚想起什么的模样,“我还不曾告诉过你,回光咒一解,消散的魂灵就连轮回也入不了了,你说,你敬重的钱老头若是知道最后还是你亲手让他魂飞魄散,该作何感受呢?”
零榆忽然目眦尽裂,疯狂挣扎起来,“罗涛……我杀了你!”
罗涛沉醉地看着零榆痛苦的模样,适时用言语往零榆心上剜一刀,“养育你的孟娘怕也是因你自缢的吧?明明病都治好了,偏要去寻死,你说,她知不知道自己苟活这多年,竟还是你的命换来的?哦,她好像只知道,你跟着我学了不少邪魔外道,还企图用旁人的寿命来延续她的寿命……”
罗涛眼色一凛,将零榆甩倒在地,“你在这世间就是个祸害,只会给人带去无妄之灾,唯有跟随魔尊,你才有活下去的资格。”
零榆狼狈地喘着气,“是么……那魔尊有没有本事来救你呢?”话音未落,零榆挥洒出袖中的药粉,而后趁罗涛还未反应过来,将周遭的黑气在掌中化作一团,击向罗涛。
“你……撒的何物?”罗涛没能挡下零榆一击,连退数步吐出一口血沫,还没等到零榆的回答就看见四周的黑气往自己逼近,罗涛忽然近乎疯狂地笑了起来,“你终究还是入了邪道,往后你可收不了手了!”
罗涛运气吐息间,地底钻出了许多尸骨,骨头咯咯地动了起来,包裹在黑气中往零榆爬去。
零榆找准时机捡回匕首,往掌心划了一刀,口中念念有词,趁众死尸还未靠近,冲出重围一掌击向罗涛。
罗涛反应不及,登时一掌抵住零榆的攻势,两人几乎同时后倒,罗涛这才反应过来零榆的意图——
“你沾了我的血,这些死尸同样不会放过你。”零榆用拇指抹去嘴角渗出的血,露出一个邪性的笑,“我天生就与这些邪物为伍,若论道行,你未必在我之上。”
罗涛忽然瞪大了眼睛,十年了,他终于逼得零榆露出真面目,此时竟顾不上扑向自己的死尸,放声大笑,“不愧是天煞魔星!总算没白费我十年来的功夫……”
死尸好似生前是饿死的,抓住一条腿便要下嘴,还未碰到便被罗涛击为碎渣,罗涛反身丢下一句话,便逃离了此地,“终有一天,你会为我们所用。”
零榆扯了扯嘴角,冷漠地看着满目狼藉,不等死尸寻个活人饱肚便覆手将他们镇压回地下,而后似乎是可怜他们白走一趟,往地上滴了几滴血,黑气随即从地下冒出萦绕在血迹周围。
零榆垂眸伫立良久,仿佛在平复思绪,又仿佛是在想罗涛方才的话,然而身后突然一声唤,将他猛地唤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