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又要去尚书局执勤,杨柯才在凳子上坐下没多久,便被朱缨指派了个差事——运送文书,而目的地则是勤政殿——皇帝平日处理政务和会见官员的地方。
杨柯跟着公公的指引来到主殿,“陛下正在书房里同各位爷商讨政务呢,大人且稍候片刻。”
“没事,我在这等着便是。”公公点头弓腰往后退了一截,也跟着她静静候着。
杨柯远远透过毛毡的缝隙探去,皇帝正在御案前来回踱步,面前站着乌泱泱一排人。殿内烛火摇曳,映照得众人脸上越发阴晴不定。皇帝沉重的脚步一下一下地踏在琉璃瓦嵌花砖上,踩得人心底发慌。站在人群中央的便是宇文泰和宇文伯喻,他们身旁立着的想来应是六部大臣了。看着伯喻清俊的脸,杨柯又想起前几日孔阳的话,心里不免又是酸又是苦。
“泰儿,前线屡屡失利,你怎么看?”话音落下,殿内益发敛息,宇文泰乃镇国将军章满之侄,不知母系势力落难,皇帝迁怒,他会如何应对。
宇文泰拱手道:“父皇,前线战事失利,儿臣痛心自责。身为宇文氏和章氏血脉,未能为国解难,深感愧疚。”
这时吏部左侍郎田咏道:“陛下,前线战事连连失利,臣深思熟虑后,认为其根源或许并非在于军粮短缺,而在于人选之失。”
皇帝听了他的话挑了挑眉:“人选之失?”
田咏长了一双大圆眼,顶上却是个八字眉,平白多了些奸滑之相,目光探了探宇文泰,“正是。章老将军让章擎执掌将印,此举恐怕不妥。虽说虎父无犬子,但章擎年轻气盛,缺乏经验,战略失误在所难免。”
皇帝面不改色:“你也知道将领对战局的重要,那我问你,你吏部的责任是什么?”
吏部尚书宫询开口道:“吏部选贤举能,同意章擎的任用我们也有罪责。但是京城和前线山高路远,要论西北的战况与军中将领的实力,难道身在京城的吏部比章满更了解?章满身为大将军,本应亲自督战,却将如此重任交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实乃失职之举。若不严惩,何以正军法,何以振军心?”
宇文泰忽然插言:“父皇,儿臣有话不得不说。章将军戍守西北边疆,劳苦功高,屡立战功。再者,胜败乃兵家常事,仅因一场败仗就严惩,实在不妥。况且舅父和表哥在军中威望甚高,此时责罚,恐怕动摇军心,还望父皇三思。”
皇帝沉吟片刻,目光扫过众臣,“章满有功,朕是知晓的。但前线失利,军法难容。念及旧功,朕会从轻发落,妥善处理。”
田咏又道:“陛下圣明!但章将军责任重大,用人失当致前线大败,影响恶劣,不严惩难以服众、整肃军纪。还望陛下莫念私情旧功,务必严惩!”
“田爱卿真是考虑周全。不过按照爱卿的道理,用人不当,责任重大,”皇帝凌厉目光直射向他,“那朕当初派遣章家父子驻守西北,是不是也算用人不当?”
田咏闻言,心中陡然一紧,大声哀求道:“臣不敢!”
此时,伯喻站了出来,朗声道:“父皇,儿臣有话要说。”这个节骨眼上,谁站出来都担着风险,却听他不疾不徐道:“宫、田二位大人提醒章家父子担责无可厚非,可战事之败并非一人一时之失。父皇选他们是看重其才忠,如今失利虽需反思,却不能归咎一人,更不可累及父皇。父皇登基后一心解决西北边患,百姓得以安居乐业近二十年。此等功绩,古来罕见。今西北战事连连失利,实属天意,非人力能敌。父皇已尽人事,不必自责。儿臣以为,章家父子需担责,也应给他们改进机会。”
此言一出,殿内的紧张气氛一扫而空。皇帝的脸上虽然并未见到喜色,但原本铁青的脸已是缓和了许多,“不错。那你认为应该如何应对?”
伯喻接道:“儿臣掌管户部,深知如今朔州战事胶着,关键在于军粮。近日因天气阻碍,军粮运输迟迟拖延,但儿臣以为,即使运输及时,前线士兵也未必能够吃饱。”
皇帝面色骤变,猛地一拍龙椅,厉声道:“此言当真?”军粮断供之事乃兵家大忌,没有想到的是,现下的问题不仅是运输之难,还有更大的毛病亟待解决。
兵部尚书白韬忽而拱手而出,抢先奏道:“陛下,臣有一事不得不奏。上月滁州连发大水,农田受损严重,粮食大幅减产。而我朝向滁州订购之粮,不仅量少,而且价高。如此情形,对于军粮供应无疑是雪上加霜。”
皇帝停下了来回的脚步,“郑仪,你们户部怎么说?”
户部尚书郑仪应声上前道:“陛下,兵部军粮难购一事我们已经知晓。”
白韬揶揄道:“知道了可不等于解决呀,要是户部不能及时拨款,前线士兵们还是没饭吃,这不伤了陛下爱民如子之心吗?”
郑仪硬着头皮道:“陛下,微臣有苦难言呐!近年来,国家开支浩繁,户部虽竭力筹措,但军粮乃常年花销,财力终归不支。”
白韬又道:“前线战事未平,花销在所难免。照郑大人的意思来看,咱们大夏的仗也不要打了?”
皇帝的脸色因焦灼愤怒而愈发难看,双目怒睁道:“平日里个个能说会道,一碰到事就当起缩头乌龟,要不朕把你们九族全都送到前线种地去,也省得在这为难!”
“陛下息怒!”众臣纷纷跪倒在地,屋内气氛重又紧张了起来。
宇文泰迅速反应道:“父皇,当下可从他处州郡紧急调配粮食以解燃眉之急。据儿臣所知,雍州、越州两地分别存有一万石余粮。不如即刻传旨,命人联系两地粮官,让他们火速将粮食运往前线。”
“羲王殿下果真办事利索,咱们还没弄清楚军粮出了什么问题,便早早想到解决办法了。”易望林面容淡笑,他说话语速虽慢,但气势却笼盖四野。
众人见他开口,神色皆有所变动。宇文泰眼中眸光渐冷,宫询与身旁的田咏对视一眼,后者狡猾一笑,开口道:“想来易大人定是有所指教了。”
“田大人谬赞,老夫不过是略知皮毛的门外汉罢了。今日六部齐聚,机会难得,兵部、户部有什么难言之隐,这次索性也一并全说出来。陛下,臣方才听闻诸位高见,心中颇有一些浅薄见解,不吐不快。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此事积弊已久,非一朝一夕可以解决。臣以为,当下粮食短缺、运粮拖延皆为表象,只有建立完备制度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之道。臣建议,设立专门督粮官一职,负责统筹调度粮食事务。陛下一向圣明,洞悉朝堂诸事,定能保我朝民生安稳、边疆无忧。”
一旁听着的郑仪脸色放缓,而兵部的白韬却拧紧了眉头。
只听皇帝赞许道:“易先生所言极是。”他扫视群臣,最终落于郑仪身上,“督粮官一职由户部牵头设立。户部掌管国家钱粮,对此事责无旁贷。”
郑仪正欲开口接应,宇文泰反先奏道:“父皇,此事兵部亦当承担重责。前线战事紧张,兵部责无旁贷,愿与户部共同设立督粮官,协同办理军粮事宜。”
话音刚落,伯喻又抢先奏道:“二哥所言极是。户部虽掌钱粮,但前线战事瞬息万变,兵部对前线需求更为熟悉。督粮官一职当由兵部任命,户部当协助兵部,确保军粮供应无虞。”
皇帝颔首一笑:“既如此,朕便依尔等所请。督粮官由兵部设立主导,户部协助。泰儿,喻儿,你们要齐心协力,确保我大夏前线士兵的安危。”
二人齐声道:“是!”
会谈结束后,杨柯垫着脚、昂着头在一众蓝绿中搜寻着伯喻的身影,忽然肩上被人一拍,杨柯回头一看,“公孙大人!”
“嘘!”公孙瑶将手指放在嘴边,又轻挥手指示意跟她进入偏殿,“你再往前够够,就要跪到陛下跟前儿去了。对了,你跑来这是要送什么?”
杨柯将手里的文书递给公孙,公孙提醒道:“我们内廷女官不便接近外廷官员,这种时候注意避讳。”
杨柯忙点头,她又想到自己在奏疏上的所见:“公孙大人,不知您是否听闻军粮拖延一事?”
公孙翻着手中的文书,脸上露出惊讶:“你是从何得知?”
杨柯缓缓道:“我也是整理兵部奏疏发现的。这月的运粮频频拖延,但是书册上记录的缘由都交代得含糊不清,也不知是何故。”
公孙皱眉道:“不应该啊,羲王向来办事清楚明白,怎会容忍下面的人出现这样的问题?”
杨柯笑道:“大人莫要忧心,我已经拜托了江湖上的朋友帮我打探消息,他们想必已去了几处关隘,不出数日便会送来当地的情报,若是有用,我定呈给大人过目。”
公孙眼睛一亮:“你这丫头倒是细心肯干。”
杨柯想起方才在书房外听到的只言片语,顺势问道:“前线出问题,多半是跟军粮有关,既然兵部掌管军粮运输,为何六部都要参与进来?”
公孙双手抱胸:“说起这个就复杂了。总之军粮涉及面甚广,不是单单兵部就可以解决的。”
杨柯听不太明白,转瞬又思,军粮素来是战事的重中之重,可军中如何确保粮草无虞也是历朝帝王最为忧心之事,“为何大夏打了那么久的仗,还有如此丰足的存粮?”
“唔,你竟也知晓军粮匮乏之艰难。”公孙微笑颔首,“粮食好不好要看水利完不完备。大夏缘水而兴,境内渭河贯穿全境,治理好此河,便是守护好国家的根基。要说到这个,还真亏了伯喻。”她话里煞有介事,“别看他年纪虽轻,但在朝中是个不容忽视的存在。”
听到公孙这般夸赞伯喻,杨柯心内窃喜,面上却故作疑惑之态,想探得更多细节:“如今宣王殿下不是才二十岁?”
“是啊,当年他接手工部时刚满十五,虽有易大人鼎力举荐,但朝中老臣皆自持资历深厚,对其年少登此要职,心内多有不服。于是当朝便诘问其治国之要,伯喻只说了一句,‘但劝农业之兴,莫夺农时之要;且行轻赋之法,勿竭民众之财’。”
“众人听了是什么反应?”
“这般大道理,那帮老头子听得多了,权当虚言套话,再说了,要是真轻徭薄赋,柔然的仗还怎么打?谁能料到,伯喻竟真的一一践行。”
杨柯的好奇心全然被勾了起来:“那他如何做到呀?”
“兴修水利,提高粮产。彼时他提议在雍州修建江堰,朝中不少大臣公然反对,国库本就不充盈,哪还有巨额钱财拿去修堰?结果伯喻竟亲自前往雍州,向当地的富商豪绅晓以其利,竟然还募得了不少金银,这江堰才得以建起,短短几年,雍州的地价便因江堰翻了数倍。这一个地方吃到了甜头,其他地方也纷纷效仿,整个大夏的水利系统也才慢慢搭建起来。”
“朝中其他大臣难道不知道这个办法?”
“看起来简单,做起来难。三年前他主持修建雍州的江堰,陛下命我跟他共办,可是把人累坏了。”
“为何?”
“他这个人呐,做人倒是和和气气,但做事却严苛得不行,不仅定下了每年清淤的规章制度,甚至每把石标尺的尺寸都定得明明白白。下面的人哪里会注意这个,刚开始建的时候,饶是审批的文书都来来回回倒腾了十几次,就因为差了几毫厘。”
杨柯心中一边感叹伯喻治国之才,一边为他感到欣喜自豪,视线一偏,才发现公孙正饶有意味地斜睨着自己:“看来阿柯是被伯喻的才华倾倒了。”
她脸色一红,忙找补道:“宣王殿下如此才华横溢,不止是女子,只要是大夏子民皆感恩戴德吧。”
公孙心下了然,而后笑道:“那倒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