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嘒嘒——嘒嘒——”
夏末秋初,寒蝉一声懒过一声,正午的烈日却依旧灼热。
青阳街口,李家廊下。
李四郎听着声声蝉鸣,眯眼望了望天,布满岁月褶皱的眉间已然拧成川字。
他解下腕间帕子,随手抹了抹汗,转又望向挑起的水帘内里,自家正于梳妆台前描眉点唇的银莲娘子。
再不出门,怕是要遭嫌了。
心下估摸着,李四讪讪收回偷觑的目光,深一脚浅一脚绕到院里,提起吊桶,灌了个水饱,而后才拎起磨刀石,颤颤悠悠朝门外走去。
“哐!”
“磨刀修剪——”
一如既往的哑声呐喊回荡长街、徘徊巷口,直至人来人往、热闹如旧的县前。
“……武大,五个金元宝!”
“张三郎,五个金元宝——”
武大炊饼铺前不远,惦念着半月前被带去县衙的潘娘子,李四停下脚步,躲在一株葳蕤如盖的老榕树后,探头张望。
“武大!”
摊前的张三递上铜钱,又伸长了脖颈朝铺里张望,忍不住道:“好一阵子不见潘娘子?说是知县相公请去吃茶了?是真是假?”
武大瞟他一眼,接过了他递来的铜钱,若无其事朝队伍后方道:“孙大娘,今日吃什么……”
自打潘娘子被带去县衙,时阳三个小郎君没了上工的精神,不时跑去县衙打听,或是躲在铺子里翘首张望,整日闷闷不乐。
武大郎却似没事人似的,依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日忙里忙外,与来客笑脸相迎。
因着四下流言纷起,街坊四邻有好事者,不时迈进炊饼铺,想要借机打探一二。既已入了炊饼铺,少不得先来两个炊饼。
一来二去,事情没能打探清,炊饼铺的生意却依旧红红火火。
正如眼前。
听着乡邻议论,李四把着腰间的磨刀石,眉头越发紧蹙。
看武大春风满面笑模样,潘娘子的一去不回,莫非与他有关?
该如何是好……
听闻潘娘子与清尘书院的先生素有来往,不如去求他几个相助?可武大——她名义上的相公尚且置身事外,他又有何立场过问?
“……大人慢走!”
“就在前方!”
纷纷思绪没能理清,人来人往的县前嚣喧又起。
李四下意识抬起头看。
却是两名威风凛凛的护卫拥着一名样貌堂堂的官人,穿过长街,信步闲庭而来。
不多时,三人于老榕树前停下脚步,朝炊饼铺方向指指点点、举目张望。
“大人!”
左侧侍从长着一张严整的长脸,定睛看了看,倏地迈出半步,两指指着炊饼铺方向,转头朝正中的上官道:“那便是大人要找的武家炊饼铺!”
右侧侍从眼若铜铃、声若洪钟,闻言亦错步上前,拱手朝上官道:“大人念叨了武家炊饼铺一路,莫非此炊饼铺的名声已远至东平府?”
“并非如此!”
不同于两名侍从身材魁伟,正中的上官修皙清隽,分明读书人模样;闻言摆了摆手,转头朝左右道:“本官要寻武家炊饼铺,却不是为那区区几个炊饼!”
“那是?”左右侍从眼神交汇,齐齐拔高了音量,似生怕旁人不闻。
“家里那一双讨债的,你二人也晓得!”
上官长袖一摆,眼里浮动着柔软的无奈,徐徐开口道:“从小到大,不知让本官与夫人操了多少心!你二人不知,一月前从上京回来,他二人竟遇到了山匪!”
“山匪?!”
“此话当真?!”
右侧侍从两眼一瞪,脸上横肉跟着颤了颤,倏地直起身,怒气冲冲道:“谁人放肆,竟敢为难府上郎君与娘子?大人,那些个匪人藏身何处?让属下领人剿了去!”
“好在没出什么大事!”上官摆摆手,示意他莫要冲动,又抬头望着人头攒动的炊饼铺,继续道,“幸得好汉拔刀相助!”
“万幸!万幸!”
“好汉?”
长脸侍从心思缜密,闻言神情一怔,顺着上官的视线张望片刻,又收回目光道:“大人的意思,莫非那拔刀相助的好汉就在炊饼铺?”
“正是!”
上官两眼下弯,转头朝他道:“王进,莫要打扰乡邻,只入内问问掌柜,那武家二郎武松,在阳谷县衙做都头的,可在铺里?”
“是!”
名唤王进的长脸侍从立时倾身拱手,转头朝炊饼铺疾步赶去。
榕树后的李四悻悻缩了缩脖颈,听往来县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很快分明,那眉目清隽的官人原是本地知县相公的上峰,东平府尹,陈文昭。
上峰……
李四把着磨刀石,思绪正纷乱,炊饼铺廊下,王进已拱手作别点头哈腰的武大。
“大人!”
王进三两步穿过长街,眼底噙着遮掩不住的愠怒,朝陈文昭拱拱手,怒声道:“方才那汉子是炊饼铺的掌柜武大,亦是武都头的兄长。他与属下说,他家兄弟月前上东京办公差,至今未归!”
“至今未归?!”
陈文昭神情一怔,掐指算了算日程,神色微变。
比他更错愕是掩身在后的李四。
青阳街与紫石街毗邻。两三日前,街头巷尾已有流言,说是有人在县前见到了武都头。还有人信誓旦旦,说是亲眼见着风尘仆仆的武都头走出县衙大门……
如何会迄今未归?
武大为何要扯谎?
武都头而今在何处?会不会在紫石街?
思及此,李四再按捺不住,拎起磨刀石,大步朝紫石街方向狂奔而去。
*
午后天时正好。
紫石街口,巷陌柳丝长。
“哗啦啦——”
巷口茂密的垂柳树里倏而惊飞起一群麻雀,叽叽喳喳,聒噪不停。
只片刻,哐啷啷的刀石撞击声伴着匆忙的脚步声拐进街口而来。
浓密的垂柳树下,李四郎撑着树干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看清武家所在,等不及多歇息,步履匆匆而去。
“武都……”
“李伯?!”
叩门的手已至半空,李四话没说完,却听吱呀一声响,间壁的门被推开,一道熟悉的声音自里间传了出来。
“潘娘子?!”
认出门廊下的人影,李四眼睛一亮,随手抹了把汗,大步近前道:“太好了!娘子安然无恙!果真吉人自有天相!”
客套话没等多说,抬眼见她形容憔悴、周身狼狈模样,李四喉头一哽,圆瞪着双眼,讪讪不知如何开口。
“娘子这是……可还好?”
“无甚大碍!”
潘月整了整衣襟,两眼越过他,望向他背后紧闭的武家大门,又顺着他到来的方向望了望街头方向,微拧着眉间,开口道:“今日天热,李伯不在家待着,来此处作甚?”
“我……”
李四脸上浮出几分赧然,揉搓着手,憨笑道:“不瞒娘子,我本是来看看武都头在不在家。如今见娘子安然无恙,倒是在下想多了!”
“武都头?”潘月眉心一跳,瞟了眼依旧紧闭的武家大门,小声道,“李伯何出此言?为何会以为武都头在家?”
“不瞒娘子,”李四拎了拎腰间的磨刀石,开口解释道,“李伯今日出门,本是为上街磨刀修剪!”
他转头指了指县前方向,又道:“到县前不多时,就在娘子家的炊饼铺前,我遇到几位差爷,听他几个话里的意思,似在打探武都头的去向!”
“武都头的去向?”
潘月垂握在侧的双手微微一曲,神色微变。
莫不是发现她越狱,且知晓此事与武松有关,要拿他二人归案?
攥着衣摆的手下意识用力,潘月上下打量着李四,神色谨慎道:“李伯可认得那几人?可是在县里做事的?”
“李四嘴拙!话说不明白!”
似恨自己嘴笨口拙,李四抬手打了自己个嘴巴子,又慌忙摆手道:“娘子莫要误会,他几个并非县衙里的人!我听县人议论,那官人似是知县相公的上官,东平府尹陈文昭与他两个随从!”
不等潘月追问,李四又急急忙忙道:“听陈府尹话里的意思,他此次亲临阳谷拜访,不为别的,是为武都头于他两个娃娃有救命之恩!说是月前从东京返乡时,路遇山匪,幸得武都头出手相助,才保安然无恙!”
“两个娃娃?”
余光里映入斜支在窗上的萱草花,想起松松昨日所言,潘月沉敛的眸子倏地一颤。
松松于途中偶然救下的一双兄妹,莫非正是上官东平府尹陈文昭的一双儿女?
她虽不曾精研《水浒》,记不清书中大小配角的名字,却依旧记得,武松自“斗杀西门庆”后,“醉打蒋门神”前,东去的一路不断有“贵人”相助,不是“改状”,就是“减刑”……
这位东平府的府尹……倘若正巧是阳谷知县的“直属上司”,武松又于他儿女有恩……
映入清晖的眸子倏地一闪,潘月抬起头,语气急迫道:“李伯,可还记得方才是在哪里遇到的陈大人,可有听闻他几人将于何处下榻?”
“何处……”
“……就在前方!”
李四神情一怔,形容正沮丧,拐角方向忽又传来若有似无的说话声,伴着几道沉稳有力的脚步。
他两人齐齐抬起头看。
“正是他们!”
不等潘月看清来人,右侧衣袂被人一把拉住。
李四倏地上前半步,指着蓦然出现在街口的几人,笑容满面道:“娘子,就是他几个!正中那人——一袭枣红色长衫的——便是府尹陈文昭,左首那长脸的汉子名作王进,右首那宽脸的唤作马冲……”
“……他们?”
潘月神情一怔,心下正估摸怎得这般凑巧,绕过街口的陈文昭步子一顿,倏地抬眼望来。
四目交汇,潘月步子一顿。
来人分明形容陌生,又似有种莫名的似曾相识。
“大人?”
左右侍从见陈文昭停下脚步,跟着举目望来。
觉察出廊下投来的目光,潘月顾不得细细思量,心一横,转头嘱咐李四小心躲好,而后提起了衣摆,三两步跑到垂柳树荫下,倾身朝来人道:“大人明鉴!民女有冤求告无门,求大人为民伸冤!为民女作主!”
“……大胆!”
左右侍从神情一怔,眼神交错间,齐齐提步上前,一人拦住了陈文昭,一人厉声朝前道:“来者何人?既认得上官,为何不跪?”
“马冲!”
陈文昭一声低喝,左右侍从齐齐退身向后,一脸防备盯着来路不明的娘子。
陈文昭若无所觉,倏地近前半步,垂目盯着潘月,少顷,蓦然收回目光,轻咳一声,压着嗓子道:“娘子有何冤屈,且细细道来!”
“谢大人!”
——愿闻沿街喊冤的百姓一言,陈文昭为人当不同于本地县衙。
潘月悬着心落下一半,垂目盯着垂柳落荫里的皂靴,沉吟片刻,开口道:“大人容禀,民女姓潘、名金莲,原是清河县钱大户家的使女,后为主家婆嫁与同县武大郎为妻……”
“武大?”
听闻武大二字,陈文昭眼睛一亮,错步近前道:“娘子口中的武大郎,莫不是县前开炊饼铺的武大?乡里上下闻名的打虎英雄武松,莫不是娘子的叔叔?”
“……”
潘月蓦然蹙起眉头,不动声色退出半步,闷声解释道:“大人明鉴,民女虽与武大有过婚约,不曾拜过天地,婚书也已于月前退还!”
“原是如此!”
陈文昭似不以为意,抬眼见她半个身子曝在骄阳下,默不作声退后半步。待人跟着步入树荫下,才颔首继续道:“武都头,为人如何?”
潘月神情一怔,眉尖蓦然蹙起。
莫不是好奇自家儿女救命恩人的为人与品性?
却也合情合理……
“回大人的话,武都头他……”
潘月依旧低垂着眼帘,“武松”二字将将浮出脑海,沉肃的眉眼间倏而多出一丝柔软。
——宛如一叶垂柳坠落春湖,春晖下的湖面蓦然潋滟。
“……与武大虽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