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个兔死狗烹的伎俩！”

亓桉青衣上的血渍在烛火下泛着暗釉般的光泽：“主君明鉴，后来的十几名刺客尸身已验，确是神宇阁人。”

“父亲，”司马彦向前走去衣袂飘拂，吹散满地密信残片，他靴底碾过碎瓷发出清脆声响，“只是刺客放着观澜阁不入，偏挑章华阁行事是何缘由？”

荣国公突然抚掌大笑，惊起窗外寒鸦，他指尖蘸着残茶，在案上画出图案正是当年全族被贬至西隅的戎族圣徽。

司马彦诧异地望向荣国公，这个扭曲的图案他曾在父亲的藏书见过，却不明白这跟今日之事有何关系。

“这是前永淳王朝的圣徽。”荣国公说话间，嘴角不自觉向上翘了几分。

“父亲这是何意？前朝圣徽与我们有何关系？”

案桌上的水渍逐渐糊成一片滩涂，荣国公眉毛轻挑，似乎觉得还不到时候坦言，便避重就轻地说道，“无碍，为父只是突然想起。章华阁之事，你有何见解？”

司马彦知道自己出身西隅戎族，却不知这其中与前朝王室有什么关系。

“父亲，我们要拿到主动权，方可摆脱这场桎梏。否则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

荣乃出自西戎。司马彦满脸兴奋，借此机会大肆发表自己的见解，甚至希望荣国公与新帝能即刻翻脸。

荣国公瞳孔骤缩，表情微妙，抬手间腕上的羊脂玉珠串撞在玉珏上，发出清脆鸣响。

百年前大裔先祖皇帝将前朝余民戎族驱逐至西隅时，怕是没想到永淳王朝的后裔会依托戎族躲避了追杀。

且这西戎后代会以尚司马府此种方式回到中原，用皇室忠臣司马氏一族的血脉洗出条通天路。

荣国公此刻脑海中闪过端木云颐日前在这屋里说过的话，他的图谋确是要给自己的族人正名，伺机重返中原，甚至更多、更远。

原以为，端木丘辙是个听话的绵羊任他拿捏，不曾想却不是个守规矩的。

如此一来，在他看来，娇憨天真的三公主或许是个更好的傀儡。

但扶持端木丘辙上位，是整个家族合力的托举。如今如果要背道而驰，转向他人，岂不是要背负背叛家族的骂名？

“明日为父便向陛下请旨，择日成婚。”

荣国公突然按住他肩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端木云瑶既在我荣国府，便是天赐的锁心甲。如不握在手中，唯恐有日误作他人的踏脚石。”

“父亲是说——”司马彦指节蓦地攥紧腰间玉佩，指甲刺得掌心发疼，“要孩儿尚三公主？”

烛火在荣国公眼底跳动，他眉峰如剑扬起，“怎么，彦儿不愿？”

司马彦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另一个身影。

“母亲在暮鸦轩佛堂抄经，经年未曾踏出院门一步。”司马彦睫羽低垂掩住眸光，任烛泪在青玉扳指上凝成琥珀色的茧，“父亲要孩儿娶的，究竟是金枝玉叶......”他突然抬眼，瞳仁里映出案头落泪的火烛，“还是困住司马族的锁心甲？”

荣国公广袖带翻桌上的香炉，沉香灰落满案桌：“放肆！”

“孩儿只是想知，母亲何时能出暮鸦轩？”

“岂容你跟为父在此讨价还价，”荣国公勃然大怒，面上表情狰狞，“你是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

“孩儿谨遵父命。”司马彦忽地轻笑，指尖拂过案桌香灰，“莫说是娶个傀儡公主……”

他转身时月白色袍裾扫过满地狼藉，嗓音低沉，“便是要踏碎阎罗殿，儿亦当为父亲取来判官笔。”

书房突然陷入一片静籁。

荣国公那道炽热的视线兀自投向司马彦，似要将他的后背灼热。

司马彦扶着门框伫立许久，转而又言道，“但若陛下不许呢，又当如何？”

“明日朝会，为父自有计较。”荣国公举起桌上密信点燃，一团火焰在案上的香炉内吐着蛇信子，尽显狰狞。

荣国公紧接着又说道，“公主脉案已呈太医院，诊籍写着‘心脉受损，子嗣难继’，这般残躯尽管嫁入荣府，端木丘辙也不讳忌。”

“父亲，真是好一个深谋远虑。”

司马彦瞥见青砖地上的亓桉，只见他低垂着眼眸，如同泥像雕塑般不动声色，青衣袍上染满了方才的血渍。

“亓桉，你怎么还在这。”

“启禀公子，属下这就退下。”亓桉双手抱拳，再次俯首作揖后站起身来，打算离开。

“你等等，既然截获了情报为何不早做防备，让公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之人遭受此等重创，到底是何居心？”司马彦冷着脸说道。

亓桉抬头，为难地向荣国公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后默默地咽下啖口水，只说，“是属下一时疏忽了，属下该死！”

随后，转念一想，公主何时手无缚鸡之力，明明武力超群。

“你确实该死，不该随便截获别人的情报。”司马彦嘴角露出一丝讥笑，不管是不是自己设计的，找人背锅准没错。

荣国公在一旁，看着二人唇舌之战也毫无插足之意，终究是筹谋。

司马彦想起无故受伤，躺在闻鹊斋的端木云颐，终是不忍。

“父亲，”他回首，面露难色，“只是这诊籍朱批……”指尖拂过诊籍，墨香里混着鄞姑特制的离魂散气味，“未必能如愿瞒天过海。”

“为父自有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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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宣政殿

宣政殿九重金阶之上，端木丘辙摩挲着龙椅扶手的裂痕，这是日前刺客来访时留下的印记。

他睨着殿下伏跪的荣国公，忽然想起祈承殿大火那夜，这老狐狸眼中跳动的雀跃。

“爱卿说什么？皇妹昨夜在府中遇刺？”

“陛下圣明！”荣国公额间突冒冷汗，“公主伤及肺腑，只怕……”他眉眼一转，继而说道，“郎中诊断公主气血两亏，恐难孕育，但、但犬子与公主早已有先皇赐婚，若因此事退婚恐遭弹劾。”

端木丘辙指尖掐进龙纹，面上却笑得温煦：“爱卿之意是？”

他抚弄着袖中的佛珠，檀木香气里突然混进一丝血腥味。那是昨夜绫禹来报时，被他用砚台砸出的额角伤。记忆如毒蛇钻进颅骨，噬咬出淋漓画面：

*

三更响，绫禹伏在青玉砖上的影子细如蛇蜕：“主子，神宇阁、神宇阁已完成使命，却、却全员命殒。”

尽管满院的玄甲卫皆因荣科登派出了儡人，而当场命殒。

但后来出现的神宇阁死士仍拼死博出一隅，“公主身受重创，据探子回报最后被司马彦带走，生死不明。”

“废物！”端木丘辙掀翻龙案上的鹤擎灯，反手又甩出案上的砚台砸向青玉砖上的身影。

砚台收回时，上面满是血污，不慎滴到案桌上的檀香珠串。

*

思绪流转，此刻荣国公花灰的头颅就在龙椅之下，与记忆中父君垂死的姿态在脑海中重叠。

“老臣斗胆——”荣国公突然直起身，腰间螭纹佩撞在玉带上铮然作响，“犬子弱冠未娶，臣等愿以司马氏百年的清誉作保，求娶公主为其冲喜，亦求祖宗保佑我大裔国运昌盛！”

“荒唐！”御史中丞须发皆张，愤然出口的话到了嘴边又改了口，“如此一来你荣、你司马氏一脉岂不绝后矣？”

“爱卿平身。”端木丘辙突然抚掌轻笑，目光拂过对方官袍补子上的仙鹤，腕间佛珠蓦地缠上龙椅螭首。

“准奏。只是这冲喜之说——”他拖长的尾音里，荣国公窥见新帝眼中的眸光流转，令人难以揣测，又道，“冲喜开运之说莫过于勉强了，司马氏及荣爱卿对我大裔的忠心日月可鉴。”

“臣——”荣国公的谄媚之音未能如愿在殿内宣扬。

“这婚仪便定在祈承殿旧址如何？”端木丘辙断然开口。

满殿哗然。兵部尚书手中玉笏落地，碎成两瓣。檐下铜雀铃无风自动，惊起殿外栖凤柏上的寒鸦。

九重金阶上的端木丘辙置若罔闻，道：“诶，孤虽感念你族如此信守承诺，善待孤的皇妹，但亦不可让你族蒙此重创，”他稍作停顿，玩味地扫了一眼庭下，继而又道，“让太医令到府上为长乐诊治一番吧，说不定还是会有转机。”

皇上金口玉言，此话一出，庭下无人敢驳。片刻之间，许多窸窣的低语在殿内像风一般漫开来。

“臣领旨谢恩。”荣国公悻然俯首，片刻不敢耽搁，见他撩起衣袍，连忙跪下磕头。

从宣政殿出来，荣国公双腿如有灌铅仿佛失去了知觉。

他站在殿前，仿佛失了神般。许多同僚从他身边经过都忙不迭失地加快脚步，大家都知圣上此举不善。

前一刻大家还在嫉妒荣国公竟得此殊荣，后一刻已经开始为他拭汗。

白雪在日光下簌簌飘落。

荣国公背着手立在蟠龙台阶之上，抬起头半眯着眼，望着金光闪闪的光圈，嘴角微微上扬。

片刻之后，他披上鹤氅大步踏上出宫的路，就在他身后的雪地里种下了深深浅浅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