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小姑娘翻遍妆匣,却看都没看那些镶宝缀金的值钱首饰,只把木匣抽出来放在地上使劲磕,显然还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沈弥觉得这小丫头有趣,更好奇她如此费劲心思潜入凌府到底是什么目的。
趁对方还在埋头和那木匣子死磕,她轻手轻脚地从衣柜里翻了出来。待避去外间后,她才找准机会猛地一把拉开了屋门。
小丫头似乎也没想到此时凌府内院还有人来,慌忙丢下手里的东西,扭身躲进里间那扇绣着并蒂莲的屏风后面。
房门又吱呀一声关上,沈弥假作是被屋内声响引来的守卫,出声喝道:“哪来的小贼,竟敢到犯官府上偷盗?”
她瞥向内室屏风后露出的浅紫色裙角,唇边勾起一抹笑,假作疑惑地又接着道:“咦,刚还听见声,怎么这会儿就不见人了?”
小丫头躲在角落始终没有出声,沈弥也就自顾自地察看起刚刚被她翻乱的妆匣。巡视一圈后,她将目光落在了镜台对面的桌案上。
一般小娘子闺房里置的书案讲究一个雅字,眼前这个却不同,款式老旧,用料也称不上贵重,连桌边的金漆都有些磨损。
邢氏掌家多年,不管是田庄铺子进益还是府内日常开支,都要经过她的手。想来平日里,她都是在这张书案上点灯熬油地看账本,才能将诺大的凌府打理的井井有条。
沈弥没有心情去可怜邢氏,却不由自主地想起凌山在牢中同她抱怨的话。
他说邢氏一后宅妇人,跟着他这么多年从未吃过苦受过罪。如今他好不容易从边关守将熬成锦衣卫指挥使,邢氏明明一直在京中坐享其成,竟还口口声声怨他对她不起,何其荒唐?
对啊,何其荒唐?
所谓“夫妻一体”,便是男人功成名就之时,女人的“不劳而获”;贫富之差的天堑面前,妻子的不离不弃?
在她还是沈长安的时候,有人拿她同上京城中的妇人们作比,说她是翱翔天际的雄鹰,那些只看得到深宅后院几道红墙的人永远难以企及。
这些话听着直让人恶心,男人们仿佛忘记了是谁将那些女子关在宅子里。
宅子里的女人又有哪个过的容易?
沈弥指尖抚过书案上滲透纸张留下的墨迹,她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立场去评判邢婉儿的生平。
若是人人可怜她对凌府的辛苦付出,还有谁能记得那些被她霸占良田,抢占商铺的平民百姓?
可那凌山,他是邢婉儿真心以待的爱人。
邢氏生前搜刮来的银钱全被他用作铺设升官路,搭起青云梯。
他是这世上最不该怨婉娘的人,却亲手夺去了她的性命。
沈弥摩挲着木案,轻轻叹出一口气,指腹不经意间摸到一块异常的突起。她这才注意到,这些墨点的排列组合有些莫名的熟悉。
天枢,天璇,天玑……
七星北斗阵?
可这斗魁四星指东,斗柄三星指西,明显和自己往日所学的“杓携龙角,魁枕参首”相违背。
北斗七星分雌雄,北斗雄神三星应指东宫青龙位,雌神四星指向西宫白虎位。
书案上的墨点隐含七星的排列方式,却刻意摆出阳逆阴顺的走向,很难不让人怀疑这其中的用意。
正当沈弥俯身研究机关之时,方才躲起来的小丫头却突然主动开口:“你找到了什么?能不能让我也看一看?”
沈弥转过头,就见那丫头从屏风后露出一个脑袋,双眼一眨不眨地望向她。
“这位小娘子,怎的不怕我?”沈弥觉得小丫头胆大,心里也不免起了捉弄的心思,她笑道“小小年纪竟敢擅闯犯官府邸,你说我该把你押去哪里?”
“我不怕您,是因为我认得您。”谁料这小丫头见她笑着调侃,竟大着胆子,直接从内间走了出来,报上自己的名号,“我是工部侍郎姜远思家中独女,姜荃。”
姜远思?她那个自出生起就没见过几面的便宜爹,姜远思?
沈弥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眼前这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竟然就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
沈青在沈弥不到三岁的时候,就带着她搬出了姜府,早就忘记了自己还有那么一个父亲,更别提她六岁时又被送去了边关,再难有机会打听关于姜家的事情。
姜远思,从她出生起,便再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姜荃?”
沈弥还是没能想起来在哪见过她,姜荃像是看出来了沈弥的疑惑,笑着回道:“是啊,沈公公,我们在大长公主赏灯宴上见过,您贵人多忘事,怕是记不起来了。”
大长公主赏灯宴?
沈弥好像突然有了点印象,当初张苭同一个圆脸少女因她拌了几句嘴。可惜她当时满心想着怎么把接下来要挨的打应付过去,完全没有留意那个少女到底长什么样。
原来她就是自己的妹妹,是那个便宜爹的另一个女儿——姜荃。
“看来在下和姜小娘子还挺有缘份?”不管这丫头是什么身份,沈弥都需要弄清她来此的目的,“既有前缘,不如你先告诉我,你来凌府找的东西是不是这个?”
她指间不知何时捏上了一张叠起来的纸笺,见姜荃朝她走来也没躲,反倒是拉开一旁的黄梨木雕花椅坐了上去,好整以暇地看向眼中闪过一丝急切的小丫头。
“沈大人,民女擅闯凌府确实有错。”姜荃神色不经意间流露出慌张,再出口时便直接承认了自己的过错,“我愿随大人一同回东厂受罚。”
沈弥没想到姜荃态度转变得这么快,一时之间还有点心虚。
方才见姜荃蹲在地上和木匣死磕,她就猜到她要找的应是张录在纸上的契据,因为只有这样的东西,才能让人怀疑它藏在木匣的夹层里。
但她手中拿着的,恐怕不会是姜荃想要的东西。
“哦?姜小娘子认错态度倒是积极。”
沈弥不慌不忙地展开那张纸,脸上神色莫名。待她再要出口之时,姜荃率先躬身行礼,说道:“我要此人的身契只为报恩,绝无阻碍大人办案的意思。”
果真是身契。
“姜小娘子何必如此多礼。”沈弥会心一笑,上前扶起了姜荃,“邢氏房中的仆役连带着身契已被送回邢家,你现下来找怎能找到?”
姜荃闻言垂下头,有些丧气,却又忽然反应过来般,狐疑地盯上沈弥手中捏着的纸笺。
沈弥双手摊开,将那张纸递给她看。纸上密密麻麻全是小字,这哪会是什么身契?
看着姜荃眼底不加掩饰的懊恼,沈弥将那张记录昨夜豪宴开支的收据揣回了怀中,终是开口提议:“不然,你随我走一趟?去见见你口中说的那位恩人?”
姜荃本以为这次要无功而返,甚至还会被沈大人抓去东厂受刑,却没想到沈弥主动提出帮她这个忙。
“多谢沈大人!大人您可真好!”
眼前的小姑娘笑得眉眼弯弯,圆嘟嘟的小脸洋溢着喜气。沈弥虽然和姜远思不亲近,却对这样的姜荃没办法生出恶感。
正欲抬脚起身,沈弥这才想起自己还未来得及换掉的湿衣,她让小姑娘先去府外的马车上等她,顺便找阿宽送来干净的官服。
直到把自己重新收拾利索,沈弥才带着姜荃去往她安置邢老爹的地方。
*
邢家人被沈弥安置在京郊的庄子里,如今凌山已被下狱,答应邢老爹的那部分家产也已经让马逞送了过来。
她和姜荃赶到的时候,这一家人正在点查银两和田契。阿宽扶着沈弥慢悠悠地晃进偏院,就看见四个账房先生守着大开的木箱,手里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
“哟,邢老爹这是对咱家也不放心?”
邢源在那几人身旁来回踱步,催促他们尽快将账面理清,完全没注意到沈弥已经进了院子,此时被这句别有深意的话一吓,差点惊出一身冷汗。
只有被娘亲抱在怀里的虎儿第一眼就瞧见了沈弥,挣开环着他的双臂,一蹦一跳地朝院门处跑来。
沈弥蹲下身将虎儿抱起,顺手拍了拍他圆滚滚的小肚皮,待转眼再瞧,邢老爹已经疾步走至她身前,躬身行礼。
“沈大人这是哪里的话,我怎敢对您有不敬之心。”他抬袖抹了抹额上不存在的冷汗,接着解释道,“往日里做惯了生意,银子到手里总要过次账,才觉得真握住了。”
听邢源这样说,沈弥也没有真想揪着不放,她摆摆手让人端来一把官帽椅,抱着虎儿坐下,直接道明此次的来意:“今日送回你这儿的人可都安置好了?叫出来让我身旁这位小娘子看看,是否有她要找的那人。”
邢老爹这才注意到沈弥身后衣着不俗的圆脸少女,暗自猜测起沈弥这番安排的目的。沈大人深夜来偏院只为替这小娘子找人,可不符合沈弥在他心中吃人不吐骨头的印象。
“都听见沈大人的话了?还不快去喊人过来?”
不管他心里怎么想,面上还是片刻不敢耽误,立马让候在一旁的老管家去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