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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自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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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姜宅红艳的喜色被雨水打落,绸缎花淹在水坑里,被泥沙染上污色。院落是遍地的残羹与果皮,还有一些混着食物残渣的呕吐物,被雨水稀释,散发出阵阵难闻的臭味。

这就是红白喜事。

新人掀开红盖头,一个饿得眼冒金星,一个喝得酩酊大醉,谁也看不清谁的脸,亲了把嘴儿之后就开始脱衣服,脱的白花花,光溜溜,摊喜床上像两条蠕动的大胖虫。大胖虫交缠蠕动,第二年再生个大胖小子,如此回返往复数代,像蟠扎在地底的老树根。

至于拜公婆,完全就是热脸贴冷屁股。

江雪寒还算幸运,只要带着白帕子到妈祖神像前磕个头,这遭流程就算走完了。

魏铭也刚好收拾完院子。他养尊处优,手上的伙计却麻利,不过半个时辰,姜宅已经焕然一新。

随后,两人扮作新婚夫妇去集市采买,姜大力随行带路,顺便给两个姐妹招揽生意。

姜真艺和姜有屠的铺子都在一块儿,商贩中只有她们二人是女子。两人看见江雪寒与魏铭,连忙放下手中的伙计招手。

江雪寒接过姜真艺送来的一对泥人,泥人足有手掌大小,捏的是她和魏铭。二人穿着成婚的喜服,玲珑精致,发丝分明,最巧的泥人的两张脸——

简直捏得活灵活现。

“你们刚成婚,时间匆忙,只能凑合做两个,”姜真艺朝二人笑笑,比出一根带有薄茧的手指。她骄傲道:“但凡再多一个时辰,我就能做出与你们容貌浑然相等的泥人。”

这边的礼收完了,一旁的姜有屠又拎着条火腿走过来。

江雪寒她爹也是杀猪的,动作粗犷,时常在自家院子把猪骨剁得哐哐响。光是砍刀,一年就要换上十几把。

姜有屠则不然。她不用砍刀,只用手掌大小的匕首,猪肉在她手里彻底变成了豆腐,匕首也听话,对着肉筋轻轻一划便分割出部位,挑肉,剔骨,端的是丝滑流畅,赏心悦目。

据说,姜有屠幼年时曾在梦中得到“庖丁”的真传,这才练就一身杀猪的好本事。

收完礼,江雪寒又照顾了两姐妹的生意,直到买的差不多了,她才拉着姜大力到一处僻静的角落。

她前后看了一眼,确定没人,这才压低声音说:

“大力姐,牌坊村如此富饶,不知可有外乡人进来?”

“牌坊村多的是外乡女子。”姜大力看着她,“不知你要找谁?”

“呃,她、她姓周。”江雪寒在来的路上就想好了说辞。

周姓在晋江一带是大姓,至于名,她从前隐约听老人说过,在牌坊村,嫁过去的女人若冲撞了男方长辈的名讳,哪怕是读音相同,也要改名。

江雪寒点点头:“对,是姓周。中等个子,头发长长的,眼睛圆圆的,有两条腿,有十根手指。”

她开始胡编乱造,甚至还加了点细节:“年龄二十出头,脸上有颗小痣。”

“姓周,头发长长的……”姜大力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背过身思索。

她来回踱步,眉头蹙起,就在江雪寒心里没底儿的时候,她猛然转过身,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你说的,可是王铁牛他家的媳妇儿?”

江雪寒心中一惊:“正是!”

确认了人选,两人随即启程。魏铭在二人身后远远地跟着,直到走入巷口,姜大力才同他说:

“你在此等候就行了。那种东西,你们男人可见不得。”

男人见不得的东西有二,一是衣着暴露的女人,二是生孩子的场景。

此话一出,江雪寒想也不想地抓紧姜大力往前跑。

两人到门口,便见王铁牛的门前挂了一对精致的红灯笼,门没关严,姜大力一推就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女人的哭嚎,稳婆颤抖的手,撕心裂肺的呐喊宛若人间地狱,映入江雪寒的眼睑。铜盆里装着的血水倒映女人惨白的面容,只见她张嘴,又咬牙,挣扎间发出难以识别的呓语。

稳婆附在她嘴边听了,立刻大声叫喊:

“是个男丁!娘子坚持住!”

说完又把一条白布塞进她口中。霎时,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色牙印如梅花点儿似的落在上面。

“哎呀,出来了!是个大胖小子!”

女人憋了最后一口气,呼吸轻不可闻。稳婆从她身下抱出一个皱巴巴的婴孩,裹好被子,看见屋外来了人,连忙道喜:

“大力,还有这位娘子,铁牛媳妇儿生了个男丁!”忙了一天,稳婆气息有些不稳,张牙舞爪着一双血手,“快,快把门口的灯笼给撤了!”

柳州地广人稀,各个村县的习俗都不同。

例如牌坊村,这儿的风俗也不是重男轻女吧,只是重女更重男。

家里一男一女,凑个“好”字最佳。可铁牛媳妇儿连生两个女儿,直到第三胎,豁出半条命,才生了个男丁。

灯又同“丁”,丁又代表男丁。把灯笼挂在门前,就是祈求上天给予一个男丁的意思。

王铁牛家的灯笼足足挂了三年还没有摘,这等羞辱,不亚于在脸上刺青。

姜大力出门扯掉灯笼,江雪寒忍着令人头晕目眩的血腥味,提步迈过门槛。

来到床前,这位周娘子的眼睛已经半阖上了,她喘着气,神情恍惚。江雪寒着急之余又生出一丝心痛。

她想问的太多了。周娘子是哪里人,什么时候被拐来的,可想过出逃,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可所有的疑问,到了嘴边只化作轻微的叹息。

江雪寒握住她瘦小的手指,把姜有屠摊上的猪肉放到桌子上,又给了稳婆一些银钱,让她照顾好饮食。

走出门,江雪寒满心满眼都是生孩子那血腥如炼狱的场景。她尝试把压在嗓子里的浊气呼出来,可胸口像被巨石堵住,这种喘不过气的痛苦,甚至压过她对人血的恐惧。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从小生活的柳州,在她眼中山清水秀,地杰人灵的柳州,会是这个样子?为什么她从前没有发现?为什么面对这一切,她的心像是被人攥紧一样疼痛?

为什么,她对这一切又是这么的无能为力。

柳州失踪案,查明了凶手,然后呢?

牌坊村,乃至柳州的官员不下场,此后就会有无数个周娘子失去名字,变成“铁牛媳妇儿”,到那时,她还能够保证自己可以偏安一隅吗?

巨大的挫败感像潮水涌来,江雪寒颤抖的双手紧紧锢住头。她坐在街边,像一条被拍倒在岸的,了无生气的死鱼。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高大的,宽阔的身影停在她面前。

姜大力背对阳光,圆盘似的脸上挂着两条细细的月牙眉,那样貌活脱脱的就像个女菩萨。

她看江雪寒神情低落,安慰着开口:

“下午,街南要过上灯节,场面很是热闹。你年岁还小,应是喜动恶静的,不如跟我,还有你夫君去散散心。”

说是下午,其实南街已经人潮人涌了,远远就看见三条舞龙队伍绕着人群游窜。尽头的顶尖塔也挂满红彤彤的小灯笼,闪烁的烛光像飘动的小火球,烧得场面既活泼又热烈。

孩子嬉闹着从他们身边跑过去。

天还没黑,傍晚的余晖在地面洒下淡金色的光晕,不远处一声鸣响,几道微弱的光点窜上铁锈色的天空,砰的一声,炸开零星的火花。

竟是比过节还热闹。

姜大力看这对新人兴趣缺缺,眼神一转就有了注意。她拉着两人的袖口,轻轻一拽,然后鱼贯似的向后缩。

江雪寒斜靠在魏铭怀中。

她忽略姜大力咯咯的笑声,轻咳,然后煞有其事地,握住魏铭的手。

在牌坊村,他们是夫妻。尽管江雪寒不太想承认这个身份,可形势当头,她不得不厚着脸皮,抿着笑脸和她的“夫君”撒娇。

江雪寒拉拉魏铭的手:

“小魏,这个灯笼你喜欢吗?”

她随手指的是琉璃灯笼,晶莹剔透的薄片折射夕阳,洒在地面,像波光粼粼的晋江。

街边售吆喝的小商贩眼神一亮。

“您二位眼光好啊,这琉璃灯笼乃朝廷御赐,”小贩朝天做了个抱拳的动作,“我家太祖爷爷救驾有功,这琉璃灯笼乃先帝御赐,是我老周家世世代代的传家宝啊!”

分明是放屁。

江雪寒和魏铭对视一眼,苦中作乐似的挤出一个笑容。江雪寒走上前,抬手要把琉璃灯笼摘下,指尖忽然一阵刺痛的灼热,魏铭眼神一凛,连忙扣住她的手腕向后一带。

分秒之间,灯笼窜出爆裂的火花,江雪寒被魏铭拉得连退数步,几根头发竟也被热浪烧得弯曲。

琉璃灯笼自燃了。

热闹的南街在这一瞬间化为寂静。

买灯笼的老翁没计较灯笼被烧,而是后退几步,诚惶诚恐地盯着江雪寒,喃喃有词:

“你、你!”

江雪寒也有些慌了,连忙去掏钱袋:“这灯笼三两银子也可够?我买下来就是了。”

“你家门口的灯笼还没摘,怎敢来南街的上灯节!”

“啊?”

老翁暴怒地盯着她。

魏铭还锢着江雪寒的手腕,只是手心渗出丝丝冷意。村名的议论声越来越大,皆是用一种嫌弃的,厌恶的眼光看她。

最后还是姜大力,顶着压力才把二人完好的拉出去。

姜大力走在一侧,细长的眼睛充满歉意:

“江娘子,我原只想带你来散心,却不想传言竟是真的。”

上灯节一年一度,是牌坊村为了庆祝夫妻新添男丁的盛会。江雪寒原本不知道这个节会的意义,若是知道,她怎么也不会来给自己添堵。

现在看来,周娘子,或是稳婆如此在意男丁,八成就是为了把门前的灯笼挂到这南街的灯会中。

江雪寒暗中淬了一嘴。

来牌坊村查案,目前唯一的线索只有等周娘子调理好身体后再慢慢询问,至于怎么回去,把他们运到这里的大黑胡子定然是不会管的。

若要翻越大山,总少不了行礼干粮一类的储备。

江雪寒正想着,街边忽然传来阵阵哭诉:

“我的儿啊,家里实在撑不住了!你丈夫出海打渔,妈祖娘娘没来得及救,硬生生被淹死了呀!”

远处,一对头发苍白的老夫妻哭得昏天黑地,正朝一位年轻妇人连连磕头。妇人低头不语,只是泪眼朦胧,面上有股近似于绝望的茫然。

“我的儿啊,五百两银子,够你大哥四弟,够我们一家,一生一世吃糙米饭啊!”老夫妻哭得肝肠寸断,佝偻着身体,几乎要把额头磕出血来。他跪着匍匐,一双粗糙的大手拉着女人,眼中闪射出狂热的希望。

“今生,今生是我们对不起你!来世我们做牛做马报答你啊!”他哀求,“就当是为了这个家……!”

“若她为丈夫殉情,官府会给一家五百两抚恤银子。”姜大力悄悄地说。

江雪寒听得心惊肉跳:“这不是逼她去寻死吗?”

“怎么逼迫?”姜大力摇头,似乎不太明白江雪寒话中的意思。

她笑着解释:

“牌坊村的女子最是贞烈,都是自愿为丈夫殉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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