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因站在水岸上，看玉听佩剑归来。

他当下穿着一身象牙白衣袍，其上绣着的万寿藤暗纹随着行动，在日照下流着绸缎般的光泽。

玉听在秘境之中不系环佩，兰因却好像在这万丈晴光里听到玉鸣声。

那道身影越来越近了。兰因神色不变，心下却有微微的恍惚。师弟在身边一向温和到乖巧，她有些忘记原来这人是把这样锋锐的剑。

于修士身份看，他剑意果决，持刃冷静理性，审时机敏合度，实在是不能更适合修剑道的人选；于“兰因”的角度看——

段玉听却已经走到了近前。

兰因站着的地方地势稍高些。她一时心绪杂乱，看见师弟归来的身影，下意识颔首抬掌轻轻下压。

玉听眼里映着师姐的模样，自己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却也已经下意识，随着她动作将脑袋微微压下——

而后兰因从他发冠上轻拈下一片碎叶。

她心里一动。

脸有些烧。此刻实在摆不起来师姐的架子，兰因只好抬头去看师弟，目光却不接他眼睛：

“循着这条河流，我们就要进入那座山谷。”

段玉听点头，目光却不知怎么的，也只肯放在师姐的发顶：“从这里开始，生长的灵草分别是素鸿、地空和颛时。越向前去，其药性效用越高，所仰赖的灵气同样逐渐增加。”

谷地里有灵物，兰因领会他的意思。

两人并肩向着远处水谷而去，兰因在步调间向师弟递去几张符纸。对上他稍显疑惑的神色，她垂下眼睫：

“这是我此前绘制的几张符纸。要请你在我驱咒时，用它窥测一二。”

兰因尚未走进这山谷时，就感觉到其不同寻常，谷内地势聚灵、汇而不流，必有隐秘在其中。

因此她只合上眼，立于山谷最低的水流中，面容隐隐笼罩法光，身后长发无风自动。

玉听立在她身侧，先向一张“净天地咒”注入灵流，将这座山谷如法坛一般净扫。随后他引净身、净口、净心三道符为自己一清秽浊。

此时兰因双手轻托一张白纸，口中轻念咒语。咒文如珠落玉盘，玉珠轻碰间隐隐见庄严法相。话音始落，那原本空无一物的白纸上骤然出现数点模糊的灰白色墨迹，呈四方拱卫之势，向中印一道红点牵引。

玉听将纸上画影记下，准备施术结束之后交由师姐辨认。正是兰因周身法光收敛，眼睫轻颤之际，异变陡生！

这山谷中的一切都开始了无声的移动。

像是一片独立的小世界，它此时开始了又一轮的毁灭和重建，山融化，水塑形，影子朦朦又重重，目之所及地覆又天翻。

倘如仔细去辨认，会发现那移动的影子正组成了一方法阵，主围困。兰因与玉听在异动开始之际就后背相靠，一人持剑，一人执笔，待而后动。然而这处山谷在异变的过程之中并没对两人产生实质的伤害——

或者说，“暂时没有”。

重新安定下来的山水在两人眼前呈现出了一种奇异的景象：

河床之中是凝固的微型山脉，其成流动状，表层甚至可见水波纹路。仔细端详能见到岩石夹层之中是郁郁的林木在“游动”；而比之前都巍峨的山像是半透明的雪，兰因能够在这之中看见山体中有一股极粗的向上喷涌的水柱，最上端是被托举上又沿着山道下落的水流。就是这样不停地上升下落，构成了这座举世无二的水山。

新的景象现世，天地寂静一刻。

随后山水的褶皱之间，忽然窜出无数流动的黑影！其没有准确的大小，没有一定的外形，甚至眼睛稍看久一些，好像连视线也将模糊。它们没有发出声音，但兰因与玉听却连神魂都听见了那喧闹的嘶吼。

如黑云一般，它们向两人压来。

眼前是未知的黑影幢幢，身已入瓮中。

段玉听先动。他起“停岳”剑，灵力流转，剑身嗡鸣，抬手是一式“横成岭”。剑气涤荡而去，却在触碰到那团黑影时，尽被团团吞进。

见剑招收效甚微，兰因速发一道“敕斩咒”——

只见清光充盈寰宇，流金速向魍魉。

然而清正光洁的法光在触碰到这黑影时，竟像一段流水般滑远，眼前魑魅分毫不伤。

兰因几乎是刹那就睁大了眼睛。

她从没见过丝毫不受咒文影响的邪祟——除非这无形的黑色云影是什么特别的存在，能够视正道法光如无物。

她下意识回头与玉听对视一眼，在对方眼里同样看到些许震惊与慌张。

面对难以抵抗的敌人，都未必会有未知的恐惧那样让人惊慌。

眼见那黑云已成压城之势，铺天盖地拥满整座山谷，正向这小小二人挤来，兰因回身向玉听看一眼。目光相接，段玉听已知道她的意思，他急急地摇头：

“师姐慎用火狱咒！”

他从来没有这样快地和兰因说话：“请动豊火对你消耗极大，何况是眼前这样庞大的诡异景象？消耗掉半条命尚不知能否成功，不值得你为此一搏！”

兰因却眉头紧蹙，只不看他，将衣带揉出层叠褶皱：

“我只担心是我命中的劫难拖累了你，我死尚不足惜，不能……”

段玉听才使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一听这话几乎前功尽弃。他玉做的模样上第一次有点怒而笑的神气：

“师姐这话就说对人了。你眼前这个，就是自出生开始就逃不脱命劫的人，谁又连累了谁？”

何况，“死不足惜”是他曾经千百次对自己说过的话，可是她怎么能……怎么能把这样的话用在自己身上？

段玉听想着，快而坚决地对眼前人道：

“请师姐先动守护符法，再寻破阵之机。真到了生死关头，你做什么，我决不拦你。”

兰因怔愣一刹，右手抚摸上左腕的珠串。

那是橄榄核所雕琢成的圆珠，共二十一枚，每三个成一组。其上的花纹相连接，能勾成总七张符，分别是：驱邪、遣瘟、灭毒、破邪、捉附、醒魂、净神。

这是兰因二十年山中岁月里，自己琢磨出来的护身符咒，关键时全部催发能暂且保下一条性命。

此时她抬手向其中注入灵流，只听二十余枚木珠铮鸣之声衔序，凹文陡然亮起浅白色光晕。其中“灭毒”“破邪”“捉附”三道符受到感召，光华尤甚。三道符文如同生出双羽，从木珠上跃入空中，陡然变形，成为淡银色一道光环环卫。

这三枚符文有净人心身的效用，见黑雾被阻隔在栏外，两人稍稍冷静了些许。等待灵力恢复的同时，用自己的方式找寻着破除此境的可能。

然而从白日到傍晚，无一有效。

兰因借着翻找自己乾坤袋符文的机会偷偷看玉听。见他神色看不出什么异样，但心里知道师弟有些不高兴。他平时体贴又知礼数，这时候却好像闹脾气一样对她过分客气。

兰因不知怎么就有些心虚，但是不好再提什么火狱咒。正是焦灼之际，那光栏外的浓重黑气，却像是受到暮色催发一般重新沸腾起来，如同燃烧的黑色焰光要将这两个小小修士吞噬尽。

玉听抬头和兰因对视一眼。

其实他这半日才没有置气眼前人，只是和自己生闷气。又是烦自己修为不够，又是恼自己从来被动，不能护卫身边人。又气又急，情绪催动下，眼里不自知带上一点水迹。

兰因却看得明白。

暮色晕染下符文流光如涟涟湖水，对方看来的一眼，叫人心头莫名有点发软……像是春池落入雨滴起涟漪。

但是心里动意坚决。眼下没有比用火狱咒更好的方法。

她半合上眼睛。

正是兰因将欲起唇之时，天地之间却猛然被铺天盖地的明亮火光所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