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玉听先看见一只素白的手,然后是一段衣袖。
浅白色的底,爬着灰红藤蔓纹路。墨绿色内衬从袖摆处露出一条边,腕骨上隐约闪过旧疤痕。
然后是淡香拂面,他抬头对上一双眼。
垂下的淡褐色眼睫,像从廊下飞过的一行新燕。
包容万相的水泽,载物生春的大地——
这就是魏宜青。
他仿佛见谁都是一样的从容。师兄走近,携风坐下,含着一点笑看他:
“先前还担心给你用药过了……现在恢复得如何?”
玉听本该按着自己和人会面的旧制,从善如流来应答的。可他假淡然一朝遇上了真从容,一时唇舌下转不出什么花样来。
“一切无碍。”玉听难得尝到“无措”的滋味,不自觉将目光往师姐处一瞥,“是师兄医术高妙。”
兰因接住他的目光:“大师兄医毒都修得好,大问题交给他只管放心。”
但她随后弯起眼睛佯作低声,当着师兄的面来拆台:“只是你今后若遇上些小病,不如去百丈峰宗门药堂接苏大夫。”
“我还在这里。”
魏宜青无奈低眉,摇摇头看师妹一眼。他气韵原本很稳重,但这样眉眼一动时,周身又漫上流泉般的活气和文气,连蹙眉也有风韵。
兰因在他的面前,最像她这个岁数的年轻人模样,语笑里自然流泻卖乖意味:
“我当然知道大师兄一片丹心——是药三分毒么。只是有时候实在太慢了……用师兄的方子,我一月前的划伤沐浴时还要作痛呢。”她说着假意垂下眼睛,摸摸手臂上淡得快没痕的旧疤。
魏宜青笑而不语。
此后师兄一日一来冕冬看诊,兰因就要更勤。等到玉听能够自如行走了,师姐邀他前往居所一聚。
他们这一辈弟子居住的地方,按次序分别称作拨春、席夏、洞秋、冕冬,兰因寓所即为第三座。
“洞秋”也是一座小竹楼,被流水所围绕,楼外竖着低矮有趣的篱笆,其上爬生的藤蔓色分翠绿与锈红。垂蔓围拢在不高的竹门口,作天然雕饰的长帘。
段玉听注视着长短生的围帘,眉头因为现在莫名的安闲说不清情绪地一动。他在心底哂笑自己一声,稍稍低头拨帘而入。
兰因已经在庭中相候。
庭中流水穿纵,汇成一池清浅。小池旁边设了白石桌椅,兰因正在其中提笔画景。
段玉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悄悄地屏息。
他垂眸看。眼前人漂亮得很古典,席地时点得周围花木像从古诗卷里生长出来。
此时她觉察到来人的脚步声,将笔搁在石架上。于是兰因抬头望来的清澈一眼,和木石相碰的清脆一声一同响在他眼前。
盖住他的心跳声。
兰因先看了一眼师弟的面色,然后视线去追他腰上环佩。
先前在秘境里跟上师叔踪迹时,他把腰间构造奇巧的玉环解开扣在腰带上,于是玉声偃息。兰因悄悄把视线往他腰上落了好几回,觉得好可惜。
此时玉声又随步调起伏,她听得喜欢,觉得玉鸣声到了,今天春风可以准许不来。
兰因注视着师弟走近、落座,同病相怜地看他,摆出两口碗。
这几日师兄每天送给两人一碗羹汤,说是讲究“药补”。
不过尝起来完全就是甜汤,兰因腹诽。她磨磨蹭蹭用调羹拨弄碗底的不知名花草,停顿了一下,问玉听:
“明天我和师兄去百丈宗的弟子易物集会,你……要同我们一起吗?”
她不看人,只是垂下睫毛仰起脑袋,点一点桌边小木箱里的东西。
段玉听低头看。
那里摆放着几卷符文,不过最多的还是山水书画、木雕机关小鸟一类的闲物。
兰因觑着他神色,详细为人解说明日到来的每月一度易物节。
每逢这日,百丈宗内门外门、袖云台一脉的弟子都会聚集在老地方,以自己所作的小玩意儿来相互交换。
这比凭灵石购买的宗门聚宝阁更活泼更有人情味,因此有时百丈宗长老也会乔装来探查一二。
段玉听看兰因说着说着回忆起来:“我小时候和小风跟在师兄后面,有时会因为争抢山下来的新鲜东西吵上半天。”她的笑意盈盈满溢,眼波流转过来,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期盼:
“总之是有些趣味的。你……要不要去呀?”
段玉听视线还放在人笑面上,耳朵没有把两个字听顺。他因此摆出一副有点茫然懵懂的模样,虚心地加重音向师姐请教:
“‘小风’是……?”
其实猜也知道。寥落山门里能和她在幼年玩闹的人,除了二师兄聂时风还能有谁?
可是,偏偏眼前人叫得这样熟稔亲密……不等他心思反应过来,嘴上却已经把话轻飘飘的问出了口。
段玉听有点懊恼地垂下眼睛。
兰因一无所知,还笑盈盈地看他:
“是你二师兄聂时风。他算是师父的孩子,辈分听着大,年纪还要比我轻。所以从前袖云台里大家都这样叫他。”
“可惜他现在不在,”兰因真心为此感到惋惜,“以前我们摊位上有很多小姑娘来去的,都是为了看他一眼。尤其是他离山的前一月,我们东西只换到五样,他收情书却足收了七封。”
原来是年纪又轻、模样又好的仙门少年那。
玉听说不出自己心下是什么滋味,有点潮湿又硌人的。因此他抱着一点阴晦心思,故意露出一点久病又知礼数的脆弱,哀哀抬眉看了人一眼:
“可惜……今次是我和师兄师姐同去,不能叫我们摊位同从前一样热闹了。”
兰因正在把碗里的花捣成一瓣一瓣,闻言惊愕抬头,慌张地连连摆手:
“我……不是呀,我从没想过这些!今日向你邀约,一是问问你愿不愿意和我们同去,只是人能够来就很好了。”
她的面上泛着花瓣一样的淡粉色,连耳根到脖颈。但兰因还是握着拳一错不错地看着玉听的眼睛,一字一顿认真地说:
“二是,你第一次上山,见到的就是我。请你一起,是想告诉你:往后不只是我,所有人都会喜欢你来的。”
她的话太直白。
段玉听怔在原地。
反而是兰因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只是假意把玩左手上的珠串,把视线移开:
“总之,明日傍晚,我和大师兄会在冕冬门口等你。”
段玉听今天第一次主动去追兰因的眼睛。他眼尾挑起,睫毛下敛,压着笑:
“我欣然同往。”
第二天傍晚,推开冕冬小院的门,段玉听看见师兄师姐已经等候在林下。
兰因抱着她那只放小物的木匣,低头不知想些什么,魏宜青则很轻松拎着一袋物什注视着早出的月亮。
听见声响,两人一齐把头转过来,一起展眉而笑。
段玉听也轻笑起来。他自然地跟上两人的步调,来到百丈山丛里的一处谷地。
此时正值春末,桃花将要落尽,织成绵软的长毯覆地。花瓣彼此衔接,共同沐浴流泻的晚照。
长花道中的纹理有如水波,使在其上行走的人如同在步浪。谷口的石头刻着“方菲”两字,是易物集会举办地的名字。
此时山谷各地,稀稀疏疏汇聚着几处早到的摊点,身着群青色百丈宗衣袍的弟子分居各处。
魏宜青找了一处桃树下的平坦地方摊开布毯,把几瓶丹药和数小盘看不出名堂的乳白糕点摆好。
正是兰因将自己的小木鸟放上的时候,不远处仿佛等了很久的一群女孩子们的声音响起来。随后是一阵玩闹似的推搡,一个脸庞通红的小姑娘边回头边向这里走过来。
她是上一辈新入门弟子里最年少也最有天分的孩子,修真世族赵家的小女儿臻臻。臻臻走到摊前,目光巡了几圈和往年相比毫无新意的东西,终于把话问出口:
“几位道友,许久不见……不知道聂道友什么时候归来呀?”她声音轻又软,像一团云。兰因听得喜欢,含笑看她。
“聂道友呢,还需游历好一番时候。”乍然出声回答的却不是袖云台中任何一人,而是个穿青衫的相当年轻俊俏的白面小生。
赵臻臻闻此熟悉的声音,一时怔愣出神。旁边着执法堂衣衫巡视的赵长老轻哼一声,替自己族里的小姑娘回他:“怎么,今天柳长老这么好兴致来和小弟子们游戏?”
示人面容素来千变万化的长老柳折,手里正摆弄一枚柳枝编的手环,含笑看同为长老的赵昭,连声音也年轻得像刚及冠:
“我不是向来哪里都愿意游戏游戏的吗?见到我有什么好稀奇呢?”
他说着扶起眼前要行弟子礼的小姑娘。
赵昭见他这副样子,不知怎么就不顺心,向自己身后两个得意弟子挥手示意不用向他行礼。
“谁知道你是不是又打什么歪主意?一天到晚游来游去,自己的弟子倒是都散养着叫我管。还有,”她好像已经说了一万遍了,“一大把年纪了行事这么招摇,真是……”
“真是什么,”柳折习惯了和这年轻的小长老斗嘴,旁人很难说他是不是乐在其中,“真是逍遥。不用羡慕我——”
看赵昭不舒坦,他舒服得不得了。留下句话,人已远远行到几步外,只留下个背影潇洒。
赵长老仿佛已经习惯,只是依旧按原本的来意来找兰因说话。
“前几日听说,这次的秘境你们总算也要派弟子去,”赵长老不清楚她出山即应劫,只是知道长久闷在山里的兰因要远行,鲜妍的容色都因为过分欣慰的笑容柔和起来,“我知道你们袖云台一个个都能耐,你从来又喜欢独行。”
她转头向身后点点脑袋:
“我不欲干涉你们的计划,只是百丈宗和袖云台多年比邻,如果遇上什么难处,一定记得来找。这是我派执法堂弟子,也是这次前往登龙台秘境的带队人。你们有什么,都只管找他们。”
兰因对她身后的一男一女有些印象。
那男子陈兼平是内门的大师兄,沉默温和,天资出众,不过三十就已修达元婴。女子司道古修为还要更高些,但据说所修功法神秘特殊,正属方才那喜欢混迹在弟子堆里的柳长老门下。
兰因向二人施一礼。
虽然赵长老一向是面冷心热的性子,在秘境遇上的概率其实很小,袖云台与百丈宗分两队,连路上都未必会有交集。因此她也只是这样淡淡招呼,走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面上客气。
那两人却对袖云台从来陌生,因此还礼即匆匆离开。段玉听想着那陈姓师兄往兰因方向看来的目光,微微撇下睫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