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您这些年过得好吗，我后来听二姐提到过您，说您家闺女考了个不错的大学，学的什么专业啊？”
一系列突如其来有失分寸的行为和问题，让对方不免受宠若惊且措手不及。
但话题显然又戳中了她的兴趣点——
“计算机科学与什么……"
"哇，特别棒，一听就是特别高端的技术大佬～"
"嗨呀，我还不知道她么，亲戚电脑坏了她都不会修……"
"术业有专攻，软件硬件方向应该不一样。"
"她好像也这么说过，我也不懂，她就老嫌弃我，不过我这手机都是她给我设置的……"
话题成功过度到了邻居家的女儿身上，林莓非常配合地点头、称赞、憧憬、应和，配合程度无异于一个最忠实的观众。
直到邻居自觉得一直在炫耀家里情况，是不是有些得意忘形了，这才又把话题转移回来：
“小莓呀，长成大姑娘了，我是一点都认不出你了，那会儿去你们家的时候你还在饭桌底下窜来窜去，”她比划着，突然问，“你姐姐呢？"她眺来眼楼道又看林娴，"另一个闺女怎么没见？”
林莓迅速扫了眼林娴，正色道：“昨天大家都在，就是跟大姐夫闹了些不愉快，我妈她们先回去了。”
阿姨"咦"了一声，见林娴垂下头，赶紧看气氛转移话题：“一晃这么多年了……”她频频感慨着，摇摇头，“娴姐，你还记得以前楼上那个阿姨么，买菜回来摔了一跤，咱俩一起把她拽起来的那个，前两年去世了……唉，去世前我还去探望她来，我们俩还提到你了。”
林娴愣了几秒，“我……不是很记得了。”
“啊——？？？”她拖长尾音，隔了三秒，试探问，“你不会到现在也没想起我是谁吧？”
“我姐后来出了车祸。”林莓说。
“啊？”她又惊讶地身子朝后挺了挺，不可思议看着两人。
大姐尴尬地点点头，似乎对不起谁似的。
“诶呦，这可真是……那咱说点高兴的吧。”
邻居看了看林娴、看看林莓，看了看桌上的水果，似乎绞尽脑汁思考说什么，然后灵光一闪：“对了闺女，你跟我们家小女儿差不多大吧？有对象没？要不阿姨给你介绍个？”
林莓呼了口气，寻思着您这话题并不是让人高兴得起来。
“大姐可以吃流食么？”
突如其来的低沉声音从病房外先声夺人，听得出属于乍褪去青涩的少年。
阿姨视线被声音吸引朝门口看，待人影走近，视线又往上抬了抬——一个和病房消毒水的气味相反意味的高挑的、冲满内在生命力的身影，出现在病房门口。
整个房间都随他的到来而出现了一丝活力，尽管他的神情并不是传统意义的那种积极乐观、充满阳光的影视剧少年类型，但偏偏就是带着同样青春年少的气息。
就像阴雨天气里的人，突然从散开的乌云缝隙里瞥见了一律阳光，把阿姨注意力瞬间全部占据了。
贺池朝病床前的两人微微点头，手里的提袋放在床头柜前，屈膝蹲下拉开柜门，挑拣出提袋里的日用品、打点整理进柜子里。
三双眼睛沉默追随着少年的动作，仿佛在共同观看一场默剧。
半晌，阿姨视线从贺池侧脸移开，她看向大姐疑惑道：“这位是？”
"我……孙子。"大姐扫一眼贺池脸色，怯怯地说。
“这么大了？”阿姨不可置信地又看看林莓，再瞅瞅贺池，似乎在纠结于年龄的违和，但她很快就释然了，新的念头捕获了注意力：“小伙子，你多大了呀？有对象没？”
“还没成年。”林莓说。
还没成年那位动作突然顿住，扭头看林莓三秒，“你记忆还停留在上个月么？”
说完再次回归注意到他手里的物品上，对此时的话题仍旧兴致缺缺。
“高中刚毕业呀？”阿姨笑眯眯的，“不过找对象可要趁早下手，免得到后边好的都被挑走了。”
“现在小孩子都主张恋爱自由呢，跟咱们过去不一样了。”大姐说。
“也是，人又这么帅，肯定不缺女孩子追，小莓呢，有男朋友了么？"
“还没有呢。”大姐替她回答。
"那另一个闺女呢？也还没找对象么？"
"你是说林雅吧？她……"
林娴话被邻居打断："林雅不是早就结婚了么，我是说你们家另一个小闺女，名字叫什么来着？跟小莓一般大那个？"阿姨回忆望天。
疑惑的眼睛双双看向林莓，甚至窗边捧着本书的贺池也分神抬头看了她一眼。
林莓错开林娴的疑惑视线，垂下眼皮，"哦"了一声，说：
“言惠，我闺蜜，我俩经常留一样发型，总被认成亲姐妹。”
林娴笑着点头："别说以前呢，小莓上个月才剪了短发，那小丫头这个月也跟着剪了。"
"真好，感情真好啊。"
竖着耳朵听两人话题又拉扯回了街坊邻居，林莓这才稍微松了口气，放下的心却又被视频铃声揪起。
"妈，你干嘛呢？"邻居手机里传来女孩子的声音，紧接着突然惊慌错乱的疑惑，"你在医院？你怎么了？"
"我能有啥事，我来看人，你猜我碰见谁了？"
“啊？这咋猜？给点儿提示呗。"女孩嗓门儿挺大，“妈你把镜头往回挪点，好像有帅哥出没！"
“说正事儿呢，”镜头调转朝向林莓，“你看这个姐姐你还记得么？”
屏幕里外两双眼睛尴尬对视。
“……姐姐好。”女孩说。
“你好……”
沉默，沉默……
一旁林娴心情稍好，笑眯眯在一旁看妹妹吃瘪，身子一趔晃进镜头。
女孩眼尖：“妈！你把镜头再往过，逆时针逆时针，我好像看见熟人了！”
镜头调过去，林娴笑眯眯摆手。
屏幕里女孩眉头微蹙，突然“呀”了一声：“好像是小时候总塞糖给我的……"她略一停顿，继续道："……邻居家漂亮大姐姐？”她又“呀！”了一声，那刚才的姐姐就是当年领着我满世界乱跑的……？"
"林莓……"林莓替她补充名字。
"那另一个姐姐……"
"她不在，"林莓打断她，笑着问，"你还记得关于我的事吗？"
"林莓姐姐的话……"女孩作势沉思，又皎洁抬眸，"好像跑步不太行吧……"
大姐略显诧异："可是家里不是有挺多你的奖杯？高中、大□□动会的。"
"就是不行才练的。"林莓笑着解释。
视频里，女孩沉浸在回忆里：
“那时候每天早上，林叔叔带我们一大帮小孩跑步，莓莓姐就总是跑第一，倒数。”
林莓笑着接她话：“那是你不跟着跑，要不我好歹能前进一名。”
女孩：“我每次赖床迟到，就搬着小凳子站一旁给大家加油打气……还有还有，当时我们还办了个小型演唱会……”
两位长辈在一旁惊讶：“嚯？”“演唱会？”
林莓想了一下，点了点头。
女孩：“其实就是街头演出，咳咳，小孩子么，措辞用得比较隆重，当时莓莓姐还被抓去一脸不情愿的学了吉他。”
“好像有这么回事。”林莓苦笑。
女孩：“我还记得那个老师，小孩哥，不喜欢说话，可酷了，哈哈哈，明明年龄比我们都小些，却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
林莓记忆逐渐飘远，耳边传来熟悉的轻盈的笑声……
她刚想回头，肩膀突然被扶住、身体被带离两步的同时，脸颊旁飞过一只呼啸而来的水球。
“抱歉！”追球而来的小朋友们笑闹着，捡了球又小跑着离开了。
林莓看向救命恩人道了谢，面无表情的小男孩松开她，转身说：“回去了。”
“没事吧？”少女轻盈的声音关切地从背后靠过来，却在林莓回头看过去时，声音和人影都化成了杂乱的噪点……
模糊的人影又说了些什么，拍了拍她的肩膀，率先一步转身跟上男孩。
*
回忆还在继续。
女孩：“后来我和那个小孩哥的小表妹一起玩，我俩在树林里玩冒险游戏结果走丢了，回去以后还挨了一大顿骂，后来听说那晚为了找我俩，你也跑丢了，还好咱们命大都获救了，哈哈……”
林莓垂着眼，记忆被拉回那天深邃的夜路，迷茫的脚步踩着落叶嘎吱嘎吱。
四周树丛传来知了扭曲的叫声，身后脚步声跟上来。
林莓回头，模糊的人影戴着一只诡异的面具小跑着靠近……
回忆迅速化作雪花噪点，将林莓拽回现实。
视线内只剩自己按在双膝上的颤抖的手。
“贺池，要不把窗户开开，透透气。”大姐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一阵风来，温柔凉爽的触感，让林莓逐渐冷静下来……
咬了咬嘴唇，她笑着将模糊的人影在记忆里隐藏，决定强制自己将话题拉扯回那个“酷酷的小孩哥”身上，好转移注意焦点。
“我你说的那个小孩哥，听说还是个学霸……”
视线不经意扫过贺池，林莓想起什么，补充：“那孩子也时常站在那里，话不怎么多，我们聚在一起，他就靠在窗边安静地听我们说话……”
讲着讲着，她突然顿住了，回忆里的小男孩的面容逐渐清晰。
她缓缓抬头，看向窗边——
窗帘被风吹起正好遮住了靠窗的那张脸，他正侧身看着窗外，察觉到林莓停留的视线，他缓缓转过脸来。
微风离去，窗帘缓缓落下，露出帘子后那双好看的眼睛，也正看着林莓，眼睛里没什么情绪，却深沉幽静。
和她的记忆里“小孩哥”的那双宁静的眸子渐渐重合。
*
楼道拐弯处，女孩倚靠着扶栏，环抱着双臂，作为班长她接到班主任电话，通知她来学校帮忙核对资料时，她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对她来说，这是最后的机会，她有要见的人，以及未了结的心愿。
在看到贺池从远处走来这边时，她突然直起身子朝他走了两步、放下手臂，挡在他的面前。
两人视线相对的瞬间，女孩又不自在地双手背回身后，别起了手指。
“我是隔壁班的，”尴尬的开场白，“上次婚纱店我们见过。”
贺池点头，等待着下文。
“我是来道歉的。”她边说边观察着贺池的表情，然后笑了，“你是不是以为我是来告白的？”
“虽然我的确喜欢你，但是我知道你会怎么回答，‘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她说。
“我很早就知道你特受欢迎，一开始还鄙视过那些只看脸就犯花痴，或者看成绩就慕强盲目崇拜你的孩子……”
“直到有次午休回宿舍，就北边抄近路那条石子弯路上，我不小心看见有女生把情书塞你怀里就跑，结果被你追上，一本正经就是一句‘抱歉我有喜欢的人了。’特直男的回答，给我笑的。”
“后来有你在的场合，我就不自觉开始观察你，越观察越在意，观察成了习惯，在意也成了习惯，甚至你不在的时候，我也会想方设法去到处溜达，试图制造一些偶遇。”
“早操时，你跟朋友总是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才压轴离开教室，但是周四最后一节自习课，你们又总是在铃声响起前就离开教室，从我们教室窗口路过，同伴偶尔声音太大响彻走廊，你还会轻声制止。”
“每周五你都会准时出现在学校隔壁小区边的广场上打篮球，你扣篮时的专注，喝矿泉水时扬起的好看的脖子，在赛场奔跑时，被风带起的发梢，你赛道上拉长的影子，你偶尔因为男生们说的笑话而露出的安静又生动的笑。”
女孩突然释然一笑，转身去了楼道另一侧的天台，望向远处。
她想起第一次看到贺池的惊鸿一瞥，以及第一次看到女孩对他告白时心里的怅然若失，然而接下来的回答却让她欣喜之余多了惆怅——
“我有喜欢的人了。”
“我有喜欢的人了。”
她最初是不相信这句话的，觉得这只是一个拒绝追求者的措辞。
“直到有一次，你在后边补了一句：‘我正要去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