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冉没跟王玉芬回家吃晚饭,扯了个谎,自己回了家。
万小琴和紫毛都在,万小琴正指挥紫毛在厨房里换灯泡。桌上还有吃了一半的炒米粉。
许冉大半月没见过紫毛了,他把标志性的紫色挑染换掉了,人看着正经不少。
万小琴在门背后的穿衣镜前照镜子,见许冉回来了,问她,“好看吗?”
她又换了个新的包,银光闪闪的链条。
这个牌子许冉不太认得,直愣愣盯了会儿,强打精神,说:“好看。紫毛哥给你买的?”
“嘁,他哪里买得起。”
紫毛正研究灯泡里的灯丝,闻言也不生气,笑笑。
“丘胖子的朋友送的,是个大老板。香港人。”
“你以为谁都有啊?那还不是我办事办得好。”紫毛呛。
“啥都不会,就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万小琴嗔他一眼,转头对许冉说,“我跟你说,香港人还是不一样,很绅士的。对了,等会儿一块儿走啊,紫毛开车送我们。”
许冉听万小琴说过,紫毛现在不只开车当打手了,丘胖子偶尔也让他沾一沾生意上的事情。
她还告诉许冉,丘胖子也不只是跟着徐炀一个人混,徐炀那个圈子的人他都打交道,当官的,做生意的,旁门左道的,都有。
—— 徐炀的父亲刚升官,他也变得炙手可热。想通过丘胖子认识他的人有钞票都不够,得排队。
许冉摇摇头,说,“不了。我今天有点不舒服,帮我请个假。”
万小琴见她脸色惨然,没多想,嘱咐她好好休息。
-
周六晚上八点,谢存山刚爬完十七楼,站在楼梯间的窗口呼哧呼哧喘气。
他上个月瞒着其他人办了健康证,开始送外卖。
以前是自己一个人过,小勇哥那儿的活儿够他糊口,他物欲低,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稀里糊涂地日子也过得挺好。
现在不一样了,现在还有许冉,十八岁的女孩子,太瘦,垂着眼睛,像一朵风里纤弱的小百合花。他喜欢她,怜惜她活得辛苦,恨不得全世界的好东西都捧到她面前。
有时候开摩托车载她,她贴着他,贴得紧紧的,他想,就这样开到天上去多好。
天上没有这么多肮脏又无奈的事情。
他捉襟见肘,除了年轻有力气,别无所有。
前些日子他就已经开始四处打听第二份工的事情了。
路边小的旅行社广告社设计公司,他都问过了,一听他连高中学历都没有,看都不愿再看他第二眼,觉得他是小流氓来找事的。
他又去健身房游泳馆打听,人家问,你有证吗,教练证。谢存山一查,要考证还得先交钱培训。
他急着赚钱 —— 先在唐小勇给他介绍的货运公司搬了几天货,白天累的头晕眼花,晚上还得来唐小勇这儿镇场子,实在吃不消。
后来麻子给他出主意,要不你去送外卖吧,我表舅最近盘了个站点,你就去他那个平台干。小电动你也甭买了,我让表舅给你匀一辆。
谢存山不愿意欠人情,还是花500买了辆二手电动车。电动车的前车主也是送外卖的,摔了一次车摔怕了。
谢存山一送就是小一个月。
刚开始谢存山以为送外卖时间灵活,挺好,但久了发现并非如此。
每天都有底线任务,接单没有自由度,超时了等于白干,差评多了系统有惩罚机制,派单时间压缩再压缩,这也罢了,谢存山最厌恶的是穿着这身衣服好像突然就低人一等了,进商场撒个尿都遭人捻。
譬如这栋商住楼,他来送过两次了,二十来层的楼,电梯三个坏了俩,系统给的时间远远不够排队,他没办法只能爬楼。
好不容易送到了,正歇脚,系统提醒他,顾客只给了三星评价。饮料洒了。
谢存山捏着拳头下楼。楼道里没信号,下了楼才听见叮叮叮几声,是外卖群里队长找他,说另一个外卖员那里‘发大水’,连环超时,有几单就在附近,问他能不能接。
在外卖队伍里当队长并不简单。既要管理和团结外卖员也要随时准备人工介入派单系统协调问题。
谢存山现在的队长姓牛,大家都叫他牛大哥,他是江西人,前几年跟着工程队来桐城修桥,修完了就留下来了。
牛大哥黑黢黢的,人如其名,高大壮硕,嗓门也大,讲义气,喝了酒后喜欢唱刘德华的忘情水。
谢存山看订单离他不算远,顾客地址他也熟,就接了。
平时他一般从早上八九点跑到晚上八点准时下线,歇两个小时,吃饭冲澡,再去唐小勇那儿上班,凌晨下了班再送许冉回家。
他年轻,吃饱就行,偶尔太累了把系统挂着,在肯德基都能找桌子趴着睡一觉,没觉得太难熬。
他有个简单的目标,想攒了钱租个好点的房子,最好有个干净的厨房,他和许冉可以一块儿做饭吃。
这一单越看越熟悉,等到了门口才发现,是母亲从前工作的单位,桐市中级人民法院。
这儿的街道名前些年改过了,办公楼也翻新了,更显气派.
门口有持枪武警站岗,进出管理得严格异常。
—— 六年前这儿出过事,败诉的男人报复社会,杀害了年轻的法官,就在她的下班路上。
据说那天法官的孩子也在,母亲拼死拖住了凶手,才换来孩子的生机。
谢存山下意识摸了摸脖子上的疤痕,把口罩戴上。
传达室的老姚从前是看着他长大的,他怕被认出来 —— 送外卖倒是不丢人,但辍学还是挺丢人的。
也不是丢他的人,是丢母亲的面子。
老姚看都没正眼看他,只问他:“送办公楼的还是宿舍区的?”
谢存山心不在焉地答,从一侧看法院高高的台阶。
台阶没被翻新 —— 他还记得母亲穿法袍从台阶上走下来时的威严和美丽。
谢存山少有地心事重重,低着头急忙去人行道取车,斜着肩膀撞上一个男人。
听到身后老姚的声音,说:“涂老师,哎哟,好久不见,恭喜恭喜。听说您太太生了。喜得麟儿。”
谢存山在一声声的恭喜里跨上电动车飞快地逃离。
这儿的街道太恐怖了 —— 开满夜来香的花坛深处,喑哑的路灯下,孩童颠簸的脚步声里,一双双温柔的谅解的眼睛,正看着他。
自母亲去世后,他长久地活在一种混沌中,混沌令他觉得安全,令他感到自由。
—— 这是很长时间以来谢存山第一次觉得痛苦。
清晰的痛苦,像劈开黑暗的银剑,足以照见己身的不堪。
只是他仍然太年轻,还没有直面这种痛苦的勇气,只是骑着车穿行在风里,在二手头盔里流下少年的眼泪。
-
这天晚上谢存山被突如其来的低潮情绪弄昏了头,把电动车直接开到了电玩城。
平时是要放回站点的,队长要打勾,充电也方便。
他发信息给牛大哥。牛大哥说,多大事儿,你把车看好别被撬了就行。
来的路上莫名其妙地又下了些雨,他锁了车,摘了头盔,用已经湿透了的卫衣衣袖擦外卖箱上积的雨水。
擦完回头,正好看见许冉,正和唐小勇一道在门口站着。
谢存山下意识地把头盔往身后藏。唐小勇知道他在送外卖,不明就里,说:“打你电话也不接,人姑娘等你好久。
那么明显的电动车和外卖箱,许冉想不看到都难,她却挪开了眼睛,笑着问唐小勇,‘小勇哥,有汽水喝吗。’
这阵子白天谢存山总说忙,原来是忙这些。
许冉不追问,也早就懂各人的生活都有各人的晦涩难言。
她在谢存山这里,图一点开心图一点真心。他们各自有各自的河流要淌,谁也没办法拯救谁。
唐小勇带着她去冰柜拿汽水,又问她今天怎么不上班。
许冉说,生病了。
谢存山这个女朋友他见得不多,偶尔一块儿出去玩,她也是安静的,和她在夜场里的时候很不一样。
唐小勇觉得她很神秘,问谢存山喜欢她什么。谢存山说全部。
唐小勇打了三十年光棍,不懂什么叫做全部。他只觉得十八岁的小孩恋爱就是图个新鲜,新鲜劲儿一过也就散了。
做夜场的女孩,最怕穷,而谢存山偏偏是个穷光蛋。
许冉靠在游戏厅门口的柱子后头喝汽水。
汽水喝到一半,见谢存山换了衣服出来找她。谢存山觉得不好意思。虽然他没觉得送外卖有什么不好,但他就是没选择告诉许冉。
谢存山眼睛不知道往哪儿放,问:“你怎么来了。”
“我不舒服。”
谢存山听了紧张地抬手探她额头,不热,他问她“是胃又疼了吧.. ”
“心里不舒服。想我爸了。”
她说,脸上是笑着的,半真半假的语气,把汽水吸得滋滋响。
谢存山知道今天是她父亲的忌日,她大概是心里难过。
跟她在一块儿这么久,他也逐渐了解她。
越是心里有事儿,脸上越毫无波澜,还能跟人笑嘻嘻的。。
她不想说的时候拿千斤顶也撬不开她的嘴。
那天晚上谢存山陪着许冉把电玩城里所有的游戏机玩了个遍。
拳击机被谢存山砸出了新的最高分,许冉在打枪游戏和娃娃机上花光了自己兜里所有的钱,投篮机他们连着玩了十来盘,创了最高记录。两人抱在一块儿转圈。
玩到唐小勇都看不下去了,来赶人回家。
出了一身大汗,许冉前额的头发都湿透了,临走站在店门口和两米高的太空娃娃自拍,笑得特别明媚。
谢存山跨坐在摩托车上等她,眼看着两个身材火辣前凸后翘的的女人来搭讪。许冉见了也扭着腰风情摇曳地下台阶,她今天穿着牛仔热裤,露出一双漂亮的腿,她先一步挽住谢存山胳膊,学万小琴的表情,娇滴滴地叫他宝贝。
谢存山把她腰一搂,哈哈大笑。
送她回家的路上谢存山还在笑。
许冉掐他腰上的肌肉不许他再笑,扒在他背上懒散地问,“谢存山,这个宇宙里有什么东西能证明我只属于你,你只属于我呢?”
谢存山把车头一掉,带她去了纹身店。
店主也是唐小勇的朋友,谢存山陪人来过好几次,熟门熟路。
道上混怎么能不纹身呢。店主之前问了他好几次,问他想纹什么。他一直没想好。
他觉得纹身是顶重要的事情,要跟自己一辈子的。
小亮爱看古惑仔,耳后纹了个‘忠’字。唐小勇右胸纹了一条龙,一直蜿蜒到右手手肘,煞有其事。只是他这几年日子过安逸了,肌肉都变成了肥肉,那条龙也变得眼歪嘴斜。他觉得特别傻。
但今晚为了回答许冉的问题,他忽然决定好了要纹一个‘冉’。左边锁骨以下,离心脏很近的位置。
也挺傻的。甚至比那条龙还傻。
但他就是乐意。
纹的时候,许冉凑在一边观察。谢存山故意逗她,问,你敢不敢。
许冉从镜子里观察自己的后腰,有两个凹陷。
万小琴告诉她那是腰窝,很性/ 感。她一边扭头看,漫不经心,说,这有什么不敢的。
她纹了一个‘山’字。
回去的路上他们都很沉默。许冉抱着他的背,阖上眼,城市霓虹在眼前的黑暗中明灭,她如同睡在一条丰沛的春天的暗河之下。
发的汗已经消了,她感到身体一点点凉下去,变得很轻。
纹身后那一点点似有若无的疼痛,让她觉得安心。睁开眼看桐城的光影连成一线,灿烂得令人恐惧,照见她内心的黑洞,正在溃烂。
这一刻许冉心里对谢存山充满难言的感激和依赖,她几乎无法将这种感觉和爱分辨开。
她还是搞不清楚什么是爱。
她是个肤浅的人,只谈肤浅的感情。她只能把他抱得好紧好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