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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亲密(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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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视你的人多了。”

訾沭不欲与她多言,冷冷地甩下这句话后,便自顾自地走到火堆旁,脱下外衣挂了起来。

火堆生在一块巨石的背风处,郗月明呆呆地站着,看着訾沭的背影。明明与他也不是多熟悉,可方才这么一遭,就好像已经结痂的伤疤忽然被血淋淋地撕开一样,痛苦,又难堪。

郗月明心口一阵闷堵,觉得再也不能跟他待在同一片空间了,转身就向外走去。

入夜之后,风渐渐起了,吹动着干枯的树枝桠发出恐怖的声响,顺带将一丝异样的气息送入鼻尖。

前路渐渐开阔,身后訾沭也并没有追来,郗月明却猛地停下了脚步,瞳孔瞬间放大。

只见在粼粼月光的照射之下,空地之上,横七竖八的,全是雪银狼的尸体。

“……”

粗略看去约有七八匹,均已气绝多时,地上、甚至周遭的枯木上,尽是些斑驳血迹。夜风掠过此地上空,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郗月明一下子跌倒在地,忍不住干呕起来。

身后响起了沙沙的脚步声。

恍惚之间,她忽然想起曾经听过的关于訾沭的传言,说他杀伐果断,神勇无双,对于訾陬百姓来说是开疆拓土的圣明君主,可对于其他国家来说,却是十成十的暴君。

他十六岁即位,如今不过在位五年,却令訾陬国力不断提升,回到了没有被郗煦利用的时候,甚至超越了其父訾阖的巅峰时期。訾阖在訾沭即位当日辞世,抱病卧床十几载的枭雄终于结束了他那潦草的一生,也正是从那一天开始,訾陬在新君主的带领下逐渐令世人刮目相看。

换句话说,訾沭继承着訾阖的遗愿,他注定会走上那条君王路。

君王路上尽是枯骨铺就,只因为数不多的相处时间里感受到了善意,自己竟将这些事情全都抛之脑后了。

“害怕了?”

訾沭蹲下,递过去一方干净的手帕,看着她的眼神有些悲悯。

郗月明闷声道:“恶心而已,有什么可怕的。”

“挺好。”訾沭笑了一下,接着道,“为了活下去,这点事情,确实不算什么。”

那么,当初为了活命敢手刃凶徒的你,也不该说出这句“死了就死了”。

訾沭同样心口发闷,看了郗月明半晌,终究没把这句话说出来,转言道:“今夜,我们貌似要在这个地方将就一晚上了。”

他们已经与车队走散很远了,訾沭尝试联络也未得到回音。他转身离开,走得很慢,不想逼郗月明太紧,也控制着不离开她的视线范围。

郗月明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神色灰败。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跟上去。

原先架在火上烤的衣服已经干了,訾沭重新支了一下火堆,使其烧的更旺,随即取下衣服,换上了刚用小刀割下的、尚带着血丝的狼肉。

“待会儿,要来点吗?”

郗月明抱膝靠在岩石上,冷淡地道:“汗王自己用吧。”

訾沭便收回了手,二人一时无话,相对而坐,竟是比初识时还要陌生。

“我年少时,也曾去过云郗。”

“据说,那里的女子都是温婉端庄的。”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想如何遣词造句,“还学了一个词,叫相敬如宾,大概说的是夫妻和睦。只不过到了可敦这儿,不知道为什么,就成了相敬如冰。”

訾沭偷偷看她,仍旧是一言不发,莫说是想起些什么,就连对于自己所说的“年少时去过云郗”,也没有丝毫反应。

“你我成亲也有多时了,却一直以汗王可敦互称,要放在你们云郗,怕也是独一份儿。”

说到底,訾沭还是狠不下心来对她说些重话。

之前看郗月明毫不犹豫地跳下马车,他只觉得心跳都快要停滞了。因此刚开始也是气极,才气势汹汹地来兴师问罪。

可一见她那副落寞的神色,訾沭就哽住了,再也说不出任何狠话。以至于到了现在,自己还要东拉西扯地说些其他的,连安慰都不敢明目张胆。

“你在云郗,不是被宋贤妃收养着吗?”

訾沭状似无意地问道:“据说宋贤妃视你如己出,女儿家的这些事情,她就没教给过你?”

宫中戒备森严,探子总有探不到的时候。他倒是很想知道,被宋贤妃收养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竟让她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明明当时还算得上是活泼开朗。

想到这儿,訾沭皱了皱眉,忽然意识到若是她和宋贤妃真的母女情深,搞不好搁到以后还是个麻烦。

这时,郗月明忽然接话:“视我如己出,还会把我送来和亲吗?”

她声音艰涩,自嘲一笑。

大概是从小的生活环境使然,訾沭再怎么色厉内荏装作凶狠,她不否认他是个狠角色,却总能察觉到藏匿其中的关心,这些反差放在訾沭身上倒是挺有趣的。

身处从未经历过的环境,面对着这么一个莫名其妙关心自己的人,或许心理防线也更薄弱一点。郗月明顺着他的话回想,一些过往也渐渐浮现出来。

“我一共有三个母亲。”

她仔细地回忆道:“生身之母红颜薄命,我从未见过。第一个养母也已记不清样貌了,第二个,就是宋贤妃。”

“我是在五岁的时候,误闯了一次迎接外国使臣的宴会,由此入了宋贤妃的眼。后来第一个养母逝世,才被宋贤妃接了去。”

接了去,然后呢?

郗月明仔细回想,竟然没有半点能够说的上来的事情。她只是日复一日地待在那华丽的牢笼之中,犹如行尸走肉。宋贤妃给了她之前都未曾有过的锦衣华服、珍馐美味,同样也将她作为一枚有力的棋子死死地控制起来,只等最后一击,这是她应该付出的代价。

宋贤妃毕竟声名在外,生活上对她自然没有苛待,甚至说得上娇宠。可若是能选择,她宁愿回到杜贵人身边,每天吃点自己种的蔬菜和小猫玩,也不想遇见郗言御、遇见宋贤妃。

“罢了,没什么好说的。”

郗月明轻轻叹息了一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提起了这些往事。

她靠在岩石上闭上了眼睛,最后总结了一句:“你莫看我总是把不活了放在嘴边,但若真说起来,曾经也是尽了力要活的。所以说万一哪次真的没活下来……”

她不说话了。

訾沭一直安静地听着,见她声音弱了下去,才缓缓转过头看她。

很脆弱。

哪怕是锦衣华服、披金挂玉,都掩饰不了这股子脆弱,更别提现在在水潭里打过滚。

“我只是觉得,既然你这么努力地活了下来,就别再轻易地放弃自己。”

夜风悠悠,訾沭确信自己说出了这句话,只是不知,有没有被夜色和火焰所隔、有没有传到郗月明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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