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么时候开始听的?”纪伯伦用一种见了鬼似的心虚语气问道,暗自祈祷来者没有听太多。可能因为实在太震惊,他现在还是无意识地在用苍穹语对话。
瑞瑟夫想了想:“从‘报警’那儿开始吧。”
渡鸦:“……”
纪伯伦:“……”
根本就是听了全程啊!
“好吧,”红发青年抓着脑袋,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我坦白,我不是考察队的成员。”
“我知道。”
瑞瑟夫点头,并给了纪伯伦致命一击:“而且老板和师姐估计也看出来了,只是她们看你一直没说,也就没问。”
“我就说你演技很烂吧……”渡鸦几乎失去了表情管理能力,一脸生无可恋,他本身也不是一个擅长说谎的人,帮纪伯伦编这个漏洞百出的身份已经是竭尽全力了。
“没关系,”瑞瑟夫向他们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每个人都有秘密,这很正常——老板有,师姐有,我也有,渡鸦先生应该也有。”
渡鸦闻言一愣,张了张嘴,却又没说话。
或许对方的语气足够温和,看着那双沉静的黑色眼睛,纪伯伦突然觉得心里松下去了一块,他闭上眼,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我其实,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红发青年如是说。
“按照渡鸦的话说,我应该算是你们口中的旧纪元遗民,”他再次望向瑞瑟夫的眼睛,“我从冬眠舱中苏醒的时候,周围只有我一个人……好吧,我也不太记得自己冬眠之前的事情了,关于我的家庭,我的生活,我全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叫纪伯伦。”
“我醒来之后在遗迹内部游荡了很久,再后来,就遇到了渡鸦他们……”
纪伯伦的声音突然小了下去,有些生硬地结束了自己的故事:“……就这样,我没什么好说的了。”
瑞瑟夫挑眉:“不报警了?”
“反正都是一条船上的人,”纪伯伦耸肩,“星际海盗就星际海盗吧,就当是一段崭新的人生。况且我现在应该和渡鸦一样,算黑户吧?有地方收留就不错了。我相信我的直觉,你们不是坏人。”
他看着没有露出太多惊讶的瑞瑟夫,又问了一句:“你不觉得很离奇……之类的吗?我还以为你会先质疑我。”
对方侧头思考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还好吧,可能因为我离谱的事情遇到的太多,你这个还挺正常的。”
“况且,你对我们也没什么威胁,说真话还是假话,影响其实不大。”
纪伯伦:“……”
好强的攻击性。
随后,三个人就这么一起坐在大厅的沙发上,一个个捧着茶杯面面相觑——坦白之后好像就是苍白的尴尬。
最终还是突然意识到不对劲的渡鸦开了口:“瑞瑟夫,你不用去总控室看着进化号吗?”
他记得他们好像还在和军方对峙吧?
“哦,我开着自动档。”
“老板又没打算真打,她还在等某个和稀泥的人,让我现在挂机就好,闲的没事可以去睡一觉。总之,不用太担心,我们老板不做心里没底的事。”
纪伯伦:“……?”
瑞瑟夫一脸的云淡风轻,拎起桌子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星舰对峙对他来说仿佛只是某个晚高峰的堵车。
“他们不敢攻击我们——下面就是锈星遗迹,他们敢动手,安托瓦尼特的老家伙们会和军委会拼命的。”
渡鸦幽幽地道:“……我也会和你们拼命的。围绕拉普拉斯超算中心历史的旧纪元人工智能发展概述是我的论文研究方向。”
“小白,你是不是忘了你现在已经社会学意义上死亡了?”纪伯伦稀奇道,“这时候还惦记论文,未免也太敬业了吧。”
“……你不懂,”渡鸦被他噎了一下,“我在燧阳大学读本科的时候就对这个课题很感兴趣,也是为此才考到安托瓦尼特读研究生的。”
瑞瑟夫给他递了一杯茶。
“老板说,和旧纪元有关的事情多少有些邪门——想开点,你至少收获了一位旧纪元遗民当朋友,这不是珍贵的第一手资料?还是会动的,虽然看上去知道的不多……”
“能不能对你们口中的旧纪元遗民稍微有点尊重?”纪伯伦抢过瑞瑟夫手中的茶壶,愤愤地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水倒了一半,三人同时听见一声巨响。
“砰——”
进化号舰体猛地一震,把三个毫无防备的家伙同时颠到了地面上。
“我丢——”纪伯伦是摔得最远的那个,他怒气冲冲地爬起来,朝天大喊,“不是说心里有数吗?一个个有完没完!”
瑞瑟夫站起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通讯终端音量调到最大,于是大厅中回荡着莱茵带着电流音的命令:
“裁决号失控了,瑞瑟夫,你们先从救生舱撤。”
这一系列的事故激发了纪伯伦的吐槽欲,渡鸦大脑还在嗡嗡作响,就听见他用那地道的苍穹话一顿激烈输出:“啥玩意,都新纪1799年了,连自家军舰都管不住,两千多年的人类科技到底在发展什么——哎!”
瑞瑟夫一回生二回熟,抓起渡鸦和纪伯伦就往逃生通道跑。新生的异端似乎已经放弃反抗命运了,麻木地任由对方拖着跑,装作一具听话的尸体。
他能作出的唯一反应,就是冲旁边仍在喋喋不休的病友大喊:
“纪伯伦,我求你,闭嘴。”
数分钟前,裁决号内。
裁决号现在毕竟位于STS-9527境内,在异端问题的处理上,需要以班律瑟威异事局的判断为主,所以希里斯也没有立刻开火的打算。
虽然异端FRL-001的D值(异端评价指标之一)确实很高,但她总体的危险系数并不高。根据和她打过交道的前辈所说,莱茵·克里斯蒂并不是喜欢招惹麻烦那类通缉犯。往好处想,她不会主动攻击裁决号。
“她看上去似乎不太像异端……”希里斯听见一位通讯员嘀咕道,“那个FRL-002倒是更符合档案里的描述。”
“因为这不是她的本体,”珀西娜也听见了这番话,随即摇头道,“FRL-001还是人类的时候,就是安托瓦尼特大学的生物学教授、傅里叶研究所的副所长,可以说她的研究方向就是整个联邦生物学领域的最前沿——给自己造一具人造人躯体对她来说恐怕不难。”
“你知道的还挺多,”希里斯看了她一眼。
“……因为我的哥哥就曾在傅里叶研究所工作。”
希里斯适时地闭上了嘴。
通讯员对珀西娜口中的人造人技术并不感兴趣,但他确实知道三年前那场震惊全联邦的特大实验事故。
事故发生地点就在安托瓦尼特大学的傅里叶研究所,当时最权威的生物学及异端学研究机构。
异端事务管理总局对这场事故的最终评级为七级异端天灾,那是新纪元历史上最严重的污染事件之一。洛斯里克最顶尖的生物学专家中有六成在那场事故中牺牲,大量的无辜者被污染,执政院内部还因此进行了一轮堪称恐怖的大清洗。
而那场事故仅剩的五位幸存者,除去饱受争议的FRL-003瑞瑟夫·杨,其余四个人中,一位被关押,一位下落不明,剩下两位正被他们的炮口对准。
只能说,命运弄人。
工作时间其实并不允许通讯员想太多无关的事情,只是今天他的思绪似乎格外混乱,纷杂而难以控制。那场事故的诸多疑点一股脑地涌上心头,冲刷着他的脑海。
为什么与事故牵扯最深的克里斯蒂家族在那场政变中几乎没有受到任何打击?为什么异事局要给确认没有异化特征的瑞瑟夫·杨同样的异端编号?为什么事故后所有的受害者家属全部选择了不追责?
疑惑四起,他却无暇究其根源。
这显然是不正常的,通讯员模模糊糊之中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似乎想要竭尽全力抓住那缕微妙的异样,但一句莫名的话却先于理智冒出。
他听见自己说:“为什么……最后活下来的是他们?”
裁决号内陷入了一阵诡异的静默。
希里斯本应警告通讯员停止无关话题。但话即将出口,在珀西娜惊异的目光中,他听见自己的喉咙不受控制地发出声音:
“……他们需要活下来,接受审判。”
锈星裂谷中,卡佳是第一个反应过来裁决号有异动的。
幸亏等离子炮的启动前摇相对较长,蓄力时的能量波动几乎糊到了她脸上,一头长发被气流束向脑后。她当机立断,灰色的眼睛眯起,肌肉线条流畅的右臂迅速挥动,将那柄深蓝长矛狠狠掷出。
长矛划破裁决号周身环绕的烟尘,径直没入炮口。
炮声响起,巨大的冲击力无疑波及了在场的所有人。虽然卡佳这一击抵消了大部分能量,但还是有部分冲击到了不远处的进化号。同为军用舰,狩猎者型比进化号先进太多,后者毕竟是轻量化的落后版本,面对前者的全力攻击,根本做不到全身而退。
“不对,”莱茵皱起了眉头,“裁决号出问题了。”
她第一时间通知瑞瑟夫带人撤退,随后转向卡佳。
“进化号毕竟是老古董,打起来占不了便宜,”莱茵神色严肃,“我们这次可能需要放弃进化号了。”
卡佳刚凝聚出第二柄长矛,身形还未稳定下来,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得差点没拿稳:“那我们之后怎么办?”
说好接点私活赚研究经费,结果钱没到手,还把全身家当都搭进去了。况且这裁决号看上去也不像能讲道理的样子,火都开了,不能指望他们现在停下来。
哪怕裁决号不足以对卡佳和莱茵造成生命威胁,但她们毕竟还带着三个脆皮研究生。
等梅尔维尔那个不靠谱的到场,进化号都凉得差不多了。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莱茵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在昏暗的裂谷中熠熠发光,专注地凝视着那艘远征舰,“反正我们是星际海盗,实验室也该换换环境了——我看这艘新的就不错。”
而且她怀疑,这恐怕不是单纯针对进化号的行动。
此时,裁决号总控室内,几乎所有人都陷入了昏迷状态,勉强还有意识的珀西娜强撑着精神,死死地摁住了停止攻击的按键。死寂之中,她听见一阵脚步声,轻巧而规律地从身后传来。
每一步,都在她摇摇欲坠的理智上落下沉重的一击。
异端?珀西娜想着,却没有回头。
她意识到对方绝对是拥有精神控制类能力的高危异端,声音、外貌、气味都有可能动摇她仅剩的清醒。
这种程度的渗透,不可能是裁决号抵达STS-9527后才开始的。她飞速运转着自己的思维,以此来保持足够的冷静,而这个念头似乎也成功让她抓住了什么关键。
是先前执行的那个跨星系清缴任务!
异端是那个时候混进裁决号的!
一只有些幼小的手覆在了她摁在屏幕上的那只手。
“父亲常说,我应当回故乡看看,”珀西娜听见了一道年轻的女声,“很抱歉,未经允许,擅自登上了你们的星舰。”
珀西娜的身侧,一位看上去大约十四五岁的年轻女孩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遗迹,她的眼中流露出某种和她这个年纪严重不相符的怀念情绪。
女孩的皮肤是半透明的,隐约可以看见内部缓缓流动的组织液,蓝色的齐耳短发很快遮住了她晦暗不明的神情。
“你要……做什么?”珀西娜感觉到意识正在离她而去,于是在清醒的最后关头,问出了这个问题。
没有等到回答,她就彻底倒在了总控台上。
女孩重新看向眼前这个陷入昏迷的女人,她眨了眨眼睛,过后,眼神中只剩下茫然的空白。此刻,她看上去终于像是一位不知所措的中学生。
“……我不知道,”
她的目光逐渐放空,喃喃道:“我只是……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