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岗员切断了苦沟的水源供给,开始闯进平民的住宅了。
“到了这一步,你们就扛住了。”展浊对副手说,“查不出信息,就会断水断粮。而后他会对我们动刑,执政官也会对他施压。他的内外交困必然会动摇他的判断,何况……硼砂给过他怀疑的契机。”
阿欢看不真切,他戴着的项圈让他够不到窗户。可他仍能从巡岗兵的叫骂里猜到,硕涵的审问没有太多的进展。
打从他被硼砂关在他的屋子里后,他甚至不怎么见得到硼砂。唯一的消息来源便是偶尔从门前经过的巡岗兵,谈论着苦沟的断水断粮,也谈论着对屋里的他的处置。
他隐约猜到硼砂已经从与硕涵敌对,转为投靠了硕涵,帮着对方搜刮苦沟的粮食,再逼迫肥料战士们招供。而与他有关的则仅仅只有一条,便是傍上硕涵,或许硼砂就能得到进粮油区的机会。
可机会是机会,送礼还是要的,或许——他屋里不是有个债奴,之前就给送进过粮油区,听说伺候得还不错,硼队要不把他打包了再送进去。
阿欢后脊一阵凉。
可他一直见不到硼砂,也无法考证硼砂的态度。
但不管怎么样——他的手握住了藏在被褥里的木条——这是他趁硼砂不备,偷偷从椅子腿上掰下来的备用。
硼砂出去的时候他一直在打磨,他不知道能不能扎穿硼砂的肌肉,但要是硼砂确实这么打算,那他至少得试一试。
而阿欢没有想过的是,硼砂对他的处置已有安排。
硼砂是倒戈了。
像卓聪料想的那样,为了傍硕涵,硼砂下手比硕涵还狠。他亲自带队一间一间地闯进平民的屋子,把他们的粮食全部拿走没收。而后又一个一个肥料队员的禁闭室走过,甚至着手动刑。他还带领良隽巡岗,若是见到有人夜间跑出来,不管是平民还是债奴,全部不必手软。
苦沟彻底沉寂了,唯一还有的噪音便是军车引擎的轰鸣,靴子踩过于水洼的敲击,还有偶尔炸裂的枪响。
硼砂很久没有那么痛快地开过枪了,而当下他得了机会。
他对着拽着粮食袋不放手的人,对着抱着他军靴的人,对着歇斯底里逃跑出苦沟区的人。这些软弱的人甚至不需要打到他们,只需要扣下扳机,枪响便能让他们害怕得蹲下,趴下,跪下。
整个苦沟都在硼砂的枪管下,都在硕涵的铁蹄下。人们变得安静又听话,有问必答。
“我厌恶你,”硕涵评价着硼砂的所为,“但你确实帮了我。”
硕涵到底不熟悉苦沟,而有了硼砂的助力,整个苦沟的每一条沟壑,每一条街道,每一个阴暗又可能躲藏人的角落,每一条有用的信息,都在掌控下。
只可惜,肥料队仍然不招供,展浊仍不改口。
而这样的对峙,让硕涵被叫去了粮油区。
那一天,硼砂刚刚清扫了他自己的材料街。街道到处都是垃圾和被搜出来的物件,狼藉之间则是杂乱的鞋印。
硼砂看着硕涵的军车开出苦沟区,摸出了他的烟盒。
他的手指还有着从肥料队员禁闭室沾上的物资,他擦着火机,才把烟点燃。
良隽就跟在他身旁,手里的枪管又满荷了。
“良隽,”硼砂让对方靠过来,搂住了良隽的肩膀,他想了好一会,才说,“若是硕涵从粮油区回来后仍不接受展浊的要求,你就去和硕涵出卖我。”
良隽愣住了。
所以硼砂继续说。他说粮油区不会罢手,为了挖出实验体的下落,甚至为了开战,他们一定逼硕涵对苦沟进行屠戮。
这是债奴贩子的习惯,不管硕涵愿不愿意,他可能压根不会细想,便会以惯性遵循。
到了那时候肥料队员就不会坐视不管,蓑笠藏着的军火库到现在还没暴露,不外乎就等着忍无可忍的一刻。
而若是开战,即便硕涵认识到误判,也已经踏进了肥膏们的布设。
这是坏的部分,但好的部分是,他感觉得到硕涵的摇摆,粮油区的步步紧逼只会让硕涵越来越怀疑肥膏的动机。
“所以你去出卖我,让他把目光转向处刑我,”硼砂说,“而在处刑我的过程里,会加重他的疑虑。”
你说你发现了我表面上为他收缴居民的粮食和切断水源,实际上不过是找着机会偷偷放粮。否则为什么提供消息的平民减少了,为什么我执意要自己来巡岗。因为我威胁了他们,我威胁他们只要敢再给硕涵提供情报,他可以动用副队的权力剪掉他们的舌。
你说是我指派肥料队囤积武器,谁都知道我支持肥料队劫持官粮。我与蛮人狼狈为奸相互勾结,这样才能里应外合地赶走所有想要插手我苦沟区的队长。
我贪得无厌,不可餍足,怎么可能允许别人觊觎苦沟。而我真正的军火库设在沟外,就指着硕涵相信了我,我便举兵反击,把他的士兵抄底。
而你——你看不过苦沟在我的错误下备受煎熬,那些无辜的平民和债奴不该因一个恶棍的贪欲付出代价。
你看到了硕涵逐渐对我的信赖,你不敢想象若是像我这样的人进到粮油区,又会怎样剥削本该和平的地区。
“你向来低调,又是我的亲信,只要他真的找到了沟外的武器库,他就会相信你。”
让硕涵针对的目标从苦沟转向硼砂,给硕涵再多些动摇的论据,给展浊再多些说服他的余地。
“不……”良隽眼眶一下子红了。
硼砂说得很平静,就像是编造一个他习以为常的谎言。可每一句话都想刀子割在良隽的身上,毕竟只有他才知道真正的硼砂是什么样,“我不会这么做,我不会……我做不到。”
硼砂哑笑,他说你个臭小子,这有什么做不到,这些事,我又不是没干过。
是的,硼砂干过。
不管是偷偷给债奴放粮食,还是偷偷囤积枪械,不管是从渣市批量购买物资,还是与蓑笠合作让他们用跑工传递消息。
只不过这一切,他都以展浊的身份做。
因为展浊带队劫持官粮,他的肥料队符合人们对战士的想象。所以他把所有的美名推给了展浊,而他扮演苦沟的恶棍。
毕竟苦沟区若是只有平民战士,那肥膏们就会对苦沟加强戒备。
于是苦沟需要一个恶棍,那恶棍狠狠地霸占着苦沟,欺行霸市,恃强凌弱,他就像搅屎棍一样让苦沟不得舒坦。
这就是硼砂。
这是他和展浊的默契,
包括对待阿欢。
他很清楚以阿欢的外形,不会在给丢出粮油区后就被放过。他还会被巡岗员们轮番凌虐,被债奴和平民们轮番唾弃和践踏。
而硼砂便把阿欢收进了麾下,让人们看到的是他的占有欲和施虐欲。而当人们耻笑着阿欢活该,才会放过阿欢。
可即便是这份保护,他也推给了良隽。
硼砂不想要阿欢的感谢,从他没能拦下队长把阿欢送进粮油区的那刻起,从被迫在担保名单签字起,从看着阿欢被推进粮油区包厢的门,他却被士兵挡在门口起,他就不值得被感谢。
“那你呢,你……怎么办?”良隽问,“硕涵一定会对你动刑,一定比对展浊还狠。”
硼砂笑,他说这有啥,项圈谁没戴过,鞭子谁没挨过。之前在巡岗训练的时候,展浊的鞭子可比谁都狠啊。
“我说,”硼砂收起了笑容,还是想起了阿欢,他瞥向良隽,“你得再帮我个忙。”
良隽擦了一把脸上的油,示意硼砂说。
“我不知道被扣押后会怎么样,你得帮我照顾阿欢。”硼砂说,“他个婊子看着谁也不信,实际感情丰富,比那朗浔还单纯。要是苦沟沦陷了,你得想办法把他送出沟去,送进渣市里找滚刀舒。”
你打我的名号,你就说他是黑刀的人,让滚刀舒别卖掉了。
但你什么都不能告诉他,就是要阿欢恨下去,只有这样,他才能带着憎恨彻底离开苦沟,“否则,我若是能出来,我可得要你好看。”
良隽没有接话。
而硼砂笑出一口烟牙,给了良隽一脚。
事实果真像硼砂所料。
当硕涵从粮油区回来后,他无法宣泄的愤懑几乎能灼烧禁闭室。
特别是想到卓聪对他的判断——“你审问那么久居然还没有线索,我不得不怀疑,你是不是被收买了。”
这不是无迹可寻,多少队长进到苦沟都被收买。硕涵,你有什么资格说你比他们立场坚定。
这句话让硕涵怒不可遏,他甚至都没听完卓聪的挑唆,摔门离开。
他为粮油区做了那么多事,那么多不想做、不能做,却还是亲手操刀的事,可轻飘飘的一句收买就能把所有功过勾销。
他不是没指出过这份调查的牵强,不是没表露过肥料队行窃的论据不足,不是没暗示过可能找不到线索,可能牵涉无辜,可所有的话在肥膏听来就是放屁。
他们只要实验体,硕涵给不来,就是硕涵犯错。
而掐住了这个节骨眼,良隽登门造访。
良隽难以形容说出那些话时,他是什么感受。他尽可能地字字珠玑,像是恨透了硼砂一般。他是个备受煎熬的下属,因为硼砂是他的副队,他不得不变为硼砂的帮凶,他的身不由己和忍辱负重让他的眼眶湿润,他看起来愤恨得那么逼真。
硕涵惊呆了。
他像硼砂所说的那般震惊,不解,疑惑。
但最关键的,是他立刻带队往良隽举报的武器窝藏处去,而那被硼砂备好的,从苦沟里一个井盖下去却能连通到沟外的武器囤积处,果然就在那里。
良隽没说谎。
“我没想过你会背叛他。”硕涵目不转睛盯着良隽的眼睛,想要找出撒谎的蛛丝马迹。
但他找不到,良隽眼底的愤怒和难过掩盖了所有的真话,于是硕涵下令了——“带硼砂到禁闭室来。”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