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的风一阵一阵地刮着,邹静文靠在二楼的窗边,屋子里没有点蜡烛,只靠着月光识物,他半个胳膊都支在窗上,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框。
去年中秋夜那一天,也是这样的月光,那位新帝面色平静地宣告了刘统的死亡。那几日,他整宿整宿地睡不着,一但入眠,便是噩梦缠身。
邹静文清楚,他心里越是不平静,就越是容易如此。早在邹静文没有到京城,还在襁褓中时,就开始如此,他几乎不记得母亲的一切,只记得她的一双手。
只有被她安抚,他才能逃过梦境中的那些魑魅魍魉。
不过那实在是一段短暂的时光,他尚未学舌喊出一句“母亲”就永远失去了她。
杜大人和邹夫人不让自己称他们为父母,同时将自己视如己出,在杜家邹静文从来不觉得自己缺失过什么亲情。
可也再也没有那么一双手,能帮他摆脱缠身的噩梦。
渐渐的他便习惯了恐惧,习惯了夜不能寐,习惯了躺在床上控制呼吸,装作常人。
久而久之,大多数情况下,在那些噩梦里他也能睡去。
到了王府后,重过这样的安稳日子,他甚至偶也会一夜无梦。
他鲜少花功夫去研究这些——他不想陷到一个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的绝地中。可最近他愈发要陷入僵局,三皇子说过,梦境是现实的拼接,神明鬼怪不过是多几个器官的人。
可他在儿时,就梦见过今天那位惊才艳艳的“江影墨”了。
庭院里冷白的月光照得树影扭曲,同时又空明一片,沈云瑞手里提着一盏灯,踱步走了进来,他身上是月白色的锦缎,在月光的反映下,暗纹折射出些许亮色,映得他肤白如雪,提着灯笼的一侧,脸颊和鼻尖又渡上一层暖黄。
仿若不在人间,邹静文屏息瞬息,才回神来,沈云瑞发现了楼上的他,抬头看过来,邹静文靠在窗沿的小栏杆,带着几分醉气的轻佻劲儿向下招手,他微微向前倾,只是身子才刚刚卸力,就听到“咔”的一声,随着木制窗台的坍塌,邹静文整个掉了下去。
“你说这孩子,怎么老是爱左靠靠右搭搭的呢?没骨头似的!”
给他包扎的刚巧是以前掉水里时为其处置的医师,这会儿冷笑着给他缠木块。
邹静文疼得龇牙咧嘴,王夫人看得忧心忡忡,问:“张大人,他这伤得重么?”
“就是骨裂,盆骨和腰颈椎错位了,胳膊和脑子折了……没大事,静养先看看吧。”
张大夫说得幽默,王夫人却不觉得好笑,忧心忡忡:“这怎么是小事,张大人,劳烦您每隔两日过来看看吧。”
张大人点头称是,留下几方单子便告了辞。
邹静文头疼的是别的事,张大人是太医院的人那么他过来定然是向宫里上报过,三殿下要是知道了他才是没脸见人了。
“王妃娘娘,我没事的。”邹静文掀开被子就要下地,“您别担心,过两天就好了。”
王夫人回到屋子里坐下,她的身体看起来一下子瘦弱了不少,邹静文看她面露愁容,想必是王爷赶去北方的事让她忧心。
或许对旁人来讲,听见“战神”要上战场,或许会觉得胜券在握,但对于他的家眷而言,却是别的一番风景。
邹静文暗下决心,对王夫人道:“我已经向太子殿下提了,我也会赶去前线……”
王夫人抬眼看他,她向来不干涉孩子们的社交,短暂沉默了片刻,她便轻拥着邹静文,拍拍他的背:“小静……我只希望你们平平安安。”
邹静文僵了一下,接着回拥对方,道:"不就是从二楼掉下来吗,虽然有点疼,但是还比不上扎马步呢!"
“不要胡说八道了,此事不要再提。”王夫人松开他,转头道,“你才几岁,喝什么酒,都是王爷把你给带坏了……小云,你看紧他。”
邹静文吓了一跳,他才知道沈云瑞原来在这个屋子里,转头看过去,人家当真就那么静悄悄地站在床尾,沈云瑞见邹静文看过来,于是近步上前。
他扫视着邹静文的,似乎相当不解——二楼而已怎么能摔得这样夸张。
夜已经深了,当时王夫人听说邹静文摔到头流了一地的血吓得花容失色,连忙找人去请了医生,这会儿放下心来,便先回去歇息了。
沈云瑞睫毛在打下一片阴影,掩去几分情绪:“你去的话,我就陪你一起。”
“你怎么能去——”
话甫一脱口,邹静文恨不得把自己的话头连着舌头一块儿吞了。
他几乎是立刻就扭头去揣测沈云瑞的脸色,紧张得身体发僵。
他前段时间才为了旁人对沈云瑞的言语污蔑而动手,他自认为他从未轻视、可怜过对方。他致力告诉所有人在沈云瑞才能的光环下,不会几下功夫或是身体孱弱并不是什么缺陷——沈云瑞聪明绝顶,看什么都能过目不忘;为人正直,秉性良善,从来平等待人……
但这话脱口之后,他自己都发现他平素自诩的“尊重”有多么虚伪,旁人尚且只敢在背地里说三道四——他倒是当面说出来了。
不错,沈云瑞有千好万好,旁人也只会看见一个因为体弱而无法继承大统的将门独子,而这份惋惜对于沈云瑞又是一份全新的否定。
邹静文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因此惋惜过。
沈云瑞沉默地等了他好一阵子,邹静文却始终缄口无言,他便道:“你好好休养,旁的事,不必着急。”
邹静文不想让人就这样离开了,伸手拉住了对方的袖子,嗫嚅不决:“我……”
沈云瑞叹了一口气,道:“莫将军他们马上就要离京了,你若执意要去,来月我要去一观山,那时你的伤也好些了,好吗?”
邹静文当然不敢说不,连忙应下,他道:“我都听你的。”
沈云瑞一愣,脸上露出点复杂的神色,说不上是惊讶是高兴,还是古怪的看了他一眼。
也不知道王夫人同太子殿下说了什么,翌日便得到他的信,只叫他好好修养,绝口不提军务。
邹静文几乎再一次被禁足,他不觉得这么点儿小跌打损伤需要休养,但是答应了沈云瑞的事,他却绝不愿意食言。
他杵着拐杖在院子里闲逛,他和沈云瑞的院子几乎是全王府最偏的地界了,相当不方便邹静文祸害别人,庭院里落叶被风刮得直打转,突然听到一声猫叫。
邹静文循声望去,瞧见一抹月白色的衣摆,一旁的黑猫高卷着尾巴,一人一猫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沈云瑞低头看了一眼那黑猫,眼见着它有条不紊地走向邹静文,淡淡地问道:"是来找你的吗?"
黑猫一下子黏到他身边,呼噜呼噜地撒娇,邹静文支着拐,单膝下跪,一边回话,一边摸着那小猫的脑袋:"啊,可能吧……"
沈云瑞走上前,低头看着他们,问:"要养他吗?"
邹静文闻言抬头看他,露出些惊喜的神色,接着就要伸手去捞那小猫,它却闪身一跳,退步远了。
黑猫一双碧绿色的眼瞳竖起来,歪头瞧着眼前人,轻轻地喊了一声。
邹静文逗了好一会儿,那猫咪也不再上前了。
邹静文借着拐杖支起身体,颇为遗憾地道:"可能流浪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吧。"
沈云瑞不置可否,那猫瞧了两人一阵,一溜烟跑到后院了。
邹静文看了一眼沈云瑞,他手里还拿了根蓝色的拴绳,这才想起自己忘记遛狗了,忙道:"我早上是不是忘记遛狗了……"
沈云瑞扫了他一眼,点点头。
邹静文干事就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记得跑步也不会顺便顺上狗,这苦差事就多由沈云瑞代劳了。
"我来吧,辛苦……"
邹静文伸手要去拿他手里的狗绳,话音未落,一阵鸡飞狗跳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往后院走去。
院子里一猫一狗打作一团,黑白相间,水深火热,气氛已然焦灼。
邹静文的爱猫爱狗就这样势同水火、你死我活,眼看着空气里一下飘起一撮白毛,一下飘起几根黑毛,他忍不住上前给它们分开了。
沈云瑞站在一边拉住了狗,回答了邹静文先前的话:"不辛苦,平时她是安静一点的。"
邹静文挑挑眉:"跟我相比呢?"
"你从小就不是一般的闹。"沈云瑞把狗拷上,那货见人下菜碟,毕恭毕敬地坐下了。
"啊……"黑猫被邹静文捋了捋毛,一下子挣脱跑开了,他又想起那夜不合时宜的话,语气一下子有些落寞起来,"那我会不会话有点太多了?"
两人这几日都没怎么交谈,沈云瑞似乎又白了些,似乎眉眼也加精致了,他看向邹静文,似乎轻轻笑了一下,摇摇头:"太安静了也不好。"
邹静文只感觉心里那股郁结之气一下子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