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诘问
雨应该是后半夜开始下的。
起初被蓊郁的鬼林枝叶遮挡,冷凄的雨敲响了沉寂的校园,千万枚墨绿的手掌拖着沉重的黑暗,只有透过缝隙,漏下冰凉的两三滴,砸在被血浸透的泥淖里。
而后,裂缝的天穹被混沌的浊气覆盖,本该拨云散雾的破晓黎明迟迟不来,暴雨也被阻拦在光影的交割处,延迟倾倒。
校园废墟浸炮在青灰色的天光里,笼罩着整座校园的大阵如蛛丝网般无形中缠缚这她的经脉,压制着她体内运转的鬼气,却对阵法范围内的建筑起不到保护作用。
被拦腰截断的尖塔如同倒悬的利剑,斜插在交错的钢筋骸骨中,钟楼被魔息锈蚀的指针时走时停,始终在寅卯的交界处痉挛,卡在黎明来到之前。
全校范围内的建筑都被强烈的冲击摧毁,只有那座作为阵眼存在的大穹顶和校园中心那棵参天古树还能看出原貌。
那棵擎天的大树依旧翠绿,孤自笔挺地立在倾颓的废墟里。树皮皲裂剥落处裸露出翡翠色的肌理,焕发着与颓垣败瓦的狼藉格格不入的新生。
李月息朝着学生活动中心的穹顶之下赶去,到达时穹顶的彩玻璃已经被全部震碎。
她踏过满地的玻璃碎片,猩红和钴蓝的残片在脚底遂城齑粉,雨水透过破碎的穹顶滴落在被尘埃掩埋的地面。
她没有见到本该等候在此的莫里,却看到瘫坐在穹顶长凳上的靖狂。
他似乎已经完全清醒,衬衫下新生的皮肤泛着微光。他的视线穿透雨幕,凝望着不远处教学楼断壁裂开的豁口。
钢筋从混凝土里支棱出,像极剖开胸膛后,肋骨白森森地戳破脂肪和皮肉。
李月息不知道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按照她的命令,莫里和顽老头应当夺取将校内所有傀儡和活人的意识,将他们全部转移到能够避开余波的地下防空洞里。
“莫里。”她的呼唤惊起砖缝中游弋的无数断截的黑红蜈蚣,这些节肢动物受到惊吓,扭动光泽的身躯钻入地裂。
鬼林虬结的根脉遍布整座校园的地下,残存的根系仍在废墟下蜿蜒,嵌进裂隙中蠕动,探寻并吸吮着砖石间未冷的腥甜。
李月息感受不到莫里和校长顽老头的气息,她环顾四周,做出了相关的判断。
她很有可能在不知不觉中,被某人纳入了大阵某角的幻境里。
倒塌的砖墙下,一颗沾染着熟悉鬼气的金属眼球躺在瓦砾深处,人造虹膜蒙着层湿翳。
李月息想起入学日晃动的阳光和盛放的蔷薇,那个混在人群中改装义眼的少年瞳孔闪烁的机械蓝光其实引起了她的注意,他的眼球经过人界现代科技的记述改造,可以充当摄影录像,在脑海中记录并保存眼前发生的一切。
人界天清地浊,修炼难成体系,无数术法早已失落于岁月长河,不见踪影,足以与大能抗衡的现代科技力量是人界相较于其他界域的最大优势。
纵使其余五界仍对人界科技持有排斥态度,鬼界作为李月息的一言堂,在近百年间一直在更进对人界科技的了解和学习。
只不过大多数科技产品在鬼界无法使用,也用处不大。
如今这枚精密的器件沾着脑浆和皮肉碎屑,断裂的神经线如枯萎的枝蔓蜷曲在裂痕边缘。
这颗眼球受损严重,应该是那位同学被坠落的天花板砸扁了头颅,巨大的压力将眼球挤出了眼眶,压断了和脑神经相连的讯息线。
李月息碾碎这颗金属球体时,临时改变了主意,将这颗金属眼球收纳进了银链里。
她不在乎眼球的价值,她隐约感觉这颗眼球如果真的记录下了刚才大战发生的一切,反而应该及时销毁。
“李同学。”
靖狂倚着高大罗马柱的影子湿漉漉地漫延过来,他被重新拼接的腿脚有些无力,需要倚着一旁穹顶下的石柱才能勉强站立。
他耐心地等着李月息做出判断,完成纠结几番的动作才开口发问。
暴雨将他雕琢成颤栗的石像,他僵硬在雨中,食指却无意识地摸索着石柱上的凹痕,雨水顺着他低垂的眼睫滴落,崭新的白衬衫黏在新生的皮肤上,洇晕出浅淡的桃红。
湿发垂落如折断的鸦羽,靖狂抹去眼睫上的雨水,忍着冷雨的寒意,朝眼前交集不多的同校同学问出心中的疑问。
“你不是人类,对吗?”
腕间的银链幽幽地腾出黑雾,强行运转鬼气令李月息压制不住银链内的暴动。诡谲的黑纹在她白皙的面颊蜿蜒生长,如同秋冬落叶后嶙峋的覆霜枯枝。
那些曾蛰伏在刻有特殊符文面罩阴影下的鬼纹舒展着自己的爪牙,刺激着靖狂眼中如烛火般,摇晃着随时要熄灭的微光。
入校时戴刻有特殊的符纹的面罩,一方面是为了隐藏鬼气,防止被其他界域的暗线察觉;另一方面,也是预防哪日她压制的鬼气泄露,脸上狰狞的鬼纹会吓到校园里的教师和学生。
但现在看来,一开始就没有多此一举的必要。
起初,李月息得知莫里给她安排的身份背景是学生时,心里八百个不情愿。
她并不觉得这个身份对她的行动有何助益,反而会处在学校、教室乃至社会的管辖和看管下,处处受限。
直到莫里告诉她,这座学院极为怪异,设下的屏障几乎杜绝了一切低级的他界术法,应当是出自大能之手,且校园里布满了原本只生长在下三界的诡物。
而顽老头作为现世唯一面见过那位行踪不定、高深莫测的人界至尊的异界人,隐姓埋名退居后,正巧在这座学院中担任校长。
为了避免授课备课与管理学生的工作麻烦,伪装成转校生,也算是一个千挑万选之后的选择。
同时还是寄宿生,因为这学院只允许寄宿,不允许走读。
于是,李月息来到人界,那些为了撑场面幻化出来的豪车列队直接出现在校门口,在无人的广场上逐渐褪色,露出骨架拼装而成的本质,皮座也展开霉变的菌丝,发动机里装满的不是汽油而是暴怒的鬼魂。
寄宿生的身份是镣铐,她没来得及去享受人界的灯红酒绿、烟火人间,就被锁在了大阵覆盖的学院里。
所谓的千挑万选不过是引她入局的诱饵。
宿管游荡在午夜的长廊里,灯光中浮动着不属于此界的阴影;图书馆中永远弥漫着血腥气,阅读角的书架间偶尔闪过鳞片的亮光,夜晚发出摩擦的窸窣。
进校后,学院内的学生和教室的言行举止处处透露着奇怪和诡异。
她倚那棵古树的树冠中假寐,还被校长顽老头拙劣的试探摆了一道。
暴雨在两人间垂下隔绝的雨幕,雨水却未打湿李月息分毫。她平静到冷漠的目光轻轻落在靖狂露出迷茫的面庞上,缓缓摇了摇头。
刻着杜撰家徽纹路的黑曜石在指缝间裂成两半,像被斩首的蝴蝶坠在废墟中。
靖狂扶在石柱上的指节泛着新雪的青白,他胸前的纽扣不知何时崩落,露出胸膛处仍旧隐约可见的缝合线。
和李月息一样,他现在也是介于生与死之间的存在。
寄生在灵魂中的恶鬼和怨鬼被墨瑞的魔息强行压制在灵台内,暂时无法再冒出。
“我是人。”李月息转过身来,坠落的雨珠在她的身周被绞碎,腕间的银链撞出清越的铃音。
在李月息看来,能有人形、成人样活着的存在,都算“人”。
被鬼气和魔息共同镇压在灵台深处的恶鬼嘶吼着啃咬,怨鬼的十数条手臂不知疲惫的撕扯着封印,令靖狂感到片刻的恍惚。
穹顶上残存的玻璃碎片在暴雨的冲刷下发出岌岌可危的呻吟,钴蓝色块在雷光中折射出的光芒一如那棵金属眼球的虹膜色。
“事实上。”她思索片刻,朝靖狂向前半步,靴跟踏碎积水中模糊扭曲的倒影,她正色地看向这位深陷迷雾的青年,“这整座校园里,只有几个活着的东西还能勉强算为人。”
一闪而过的光芒如银刀割裂雨帘的刹那,靖狂勉强捕捉到一道妖异的红光。
靖狂的瞳孔还未因惊恐来得及收缩,血肉爆体的炸声已震得他耳中嗡鸣。
紫电撕裂青灰的天空,锁鬼链的破空声令他下意识地产生恐慌,幽蓝的冥火轰然炸开,游蛇般缠上链身。
靖狂耳后,傀儡青灰色那截锈蚀的尖利长甲距离其脖颈搏动的颈动脉仅有发丝粗细的微小的间隙,腐烂的尸臭味恍有实质,凝成肉眼可见的灰雾,萦绕在靖狂周围。
坚甲凝滞在空,无法再向前探进半点。
死人肉躯制成的傀儡保持着偷袭的姿态凝滞,头颅被锁鬼链贯穿,裂纹从眉心蔓延至指尖,腐烂的皮肉剥落后露出内里蠕动交缠的朱砂符文。
冥火并非兀自燃烧焚尽诡物,而是裹挟着万鬼的恸哭,随着傀儡额头的破洞和身躯上的裂纹如活物般游走,不断地围逼腐皮下隐藏的符虫。
“是人如何,不是人又如何。”李月息手腕微转,锁鬼链轻旋后缩,收势时带起的风掀起靖狂湿漉的发,“能有命活着不就行了。”
靖狂僵硬地扭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傀儡面庞正在崩塌碎裂,锁鬼链尾端的尖锥将森白的下颌骨刮得粉碎。
飘落的傀儡外壳碎屑散做红雾,体内蠕动的朱砂符文开始膨胀,在傀儡的体内爆裂,腥臭的腐血溅了他满脸,又瞬间蒸腾成青灰烟雾飘散。
傀儡倒塌在蒸腾的浮雾中,漆黑的脊椎骨接散落一地,陈朽的皮肉脂肪化为血水,蔓延在靖狂的脚下。
穹顶残存的彩玻璃被震落,碎片擦过他紧绷的眼角。
纷扬的碎晶中,他看到了自己身后冒出的一具具傀儡倒影。
这些傀儡面目狰狞,一张又一张,都是他无比熟悉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