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惠云才十二岁，她的人际关系简单，正是在妈妈关爱下健康成长的年纪，但却不爱她的母亲。

眼底不时流出的感情说是憎恶都不为过。

仿佛这一切都是陈惠美的过错，因为她的妈妈，她才会在本该睡觉的时间点，出现在审讯室里。

“小妹妹。”穆肖说话的语气平淡，连审讯员都忍不住看向穆肖，这人浑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近的超然气质，很难想象“小妹妹”三个字从他嘴里蹦出来。

“你觉得王建国是个怎么样的父亲？”

陈惠云想了想说：“我爸爸很辛苦，白天早早就去城里赚钱了，对我挺好的。”

穆肖点头像是认可了这个回答，他转而去问陈惠美：“惠云妈妈，你觉得你的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惠美不假思索道：“他很好面子，在外人面前对我都很好。在家里面……有时有点可怕。”

陈惠美下意识地想要维护自己的丈夫，“有时”显然是她在挣扎后临时修改的，她想塑造一个没那么差劲的丈夫，哄骗自己在接下来的生活里继续扮演贤妻良母。

“感谢你们的配合。”穆肖站了起来，陈惠云斜眼看着穆肖，之前一直是平起平坐的状态，这时她才留意到穆肖是个压迫感十足的高个儿。

穆肖的目光轻轻环视每个人的神色，最后他朝着陈惠云微微一笑，他的话却是对陈惠美说的。

“最后一个问题，王建国他有没有比较亲近的亲朋好友？”

“不清楚，丈夫平时不会跟我说这些。”陈惠美说，“可以走了吗？”

穆肖向审讯员点头示意，收尾的工作有仓源县的同僚们处理，穆肖没什么顾虑的回到大厅，邱时予累得坐在排椅上睡着了，热心的工作人员给他盖了一条毛毯。

“结束了。”穆肖轻轻拍了下邱时予，邱时予睡眠不深，他像受到惊吓般猛地睁开眼睛，一双带着雾气的眼睛对上眼前弯下腰的男人。

“穆队……”不对，不能这么喊穆肖，邱时予紧急撤回一个称呼，“谢谢。”

“咱俩差不了几岁。”穆肖面色如常，正经道，“不用和我客气。你今天先坐我车回去，下次局里需要你配合的时候再联系。”

邱时予乖乖点头，他还是第一次在电视剧外看到警察办案。

两人离开仓源县时，太阳已经端坐在地平线上，邱时予坐在副驾驶，光芒柔和地落近眼底，他不由自主地抬手遮挡，穆肖伸手帮忙把遮光板拉了下来。

穆肖开的是辆SUV，车内相对宽畅，穆肖示意邱时予可以再睡会，邱时予道了谢，尝试闭起眼睛入睡。他闭上眼，就感觉背后升起一阵恶寒，那无数双拽着他起起伏伏的手，如同蟒蛇一般缠绕着他。

邱时予没了睡觉的心情，穆肖那边开始陆续有电话接进来，穆肖没用耳机，邱时予沉默着将那些信息听进耳中。

大意是他们还没找到王建国，仓源县那边怕拖出问题，想要穆肖那边派几个人去协助。

下一个电话应该是和穆肖很亲近的队员打来的，邱时予听着声音有点耳熟。

汤晓峰说：“你问平台那边有没有和王建国关系比较好的？还在走程序，一会儿上面批了，我让荣荣去查他们车友群的记录。”

“仓源县派出所的正忙着挨家挨户查王建国呢。就是那个王家村。”

“光查王家村？”穆肖质疑道，“附近的监控看了吗？”

“监控我这不在看嘛？”汤晓峰一晚上没合眼，“他们村里才装几个监控？那一片资金刚拨下去，水泥地都没铺开呢。晚点我把时间段所有经过的车牌拉出来，让其他部门的帮忙追踪。”

“嗯。”穆肖不太满意地挂了电话，邱时予忽然想到他的手机还在王建国那边，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于是穆肖又在群里发话，让人盯着点附近的当铺，王建国离去的匆忙，身上没有流动资金，很可能会变卖邱时予的手机。

王建国被捕是迟早的事情，穆肖眼下更好奇邱时予是怎么提前。正如邱时予之前说的一样，每个事情都精准的在安排好的时间里出现，仿佛策划这一切的另有其人，而那位神秘的策划者就坐在他的身边。

穆肖向来有事说事：“你在明知道王建国有问题的情况下，还上了他的车？”

邱时予一惊，最近遇到的直球选手这么多？他一个语言组织能力差的怎么活！

“嗯。”邱时予讪讪道，“之前尝试过避开王建国，结果那次到了22号还是死了。你敢信，我走在斑马线上被卡车撞飞了。”后面他就明白了，上王建国车很可能是个强制选项。

穆肖听得直皱眉，斑马线和卡车两个词是怎么扯上关系的？

说到底为什么王建国要绑架邱时予？换个思路，王建国能从邱时予身上获得什么好处？难道王建国现在很缺钱，急需要噶几个腰子回本？

穆肖一手敲着键盘，手指灵活地输入——问问仓源那边王建国赌不赌钱，走访的时候再问一嘴他有没有欠债。

即将按下发送建的时候，穆肖忽然想到另一个被关的女性，张露长期处于营养不良的状态，送到医院的时候多个器官功能衰竭，医院也不敢打包票能把人抢救回来。

这时邱时予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他开口道：“王建国的同伙很多。”

一直以来，邱时予不敢将经历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即使是关系最为要好的张庞，同个屋檐下的父母。他怕有人因此受到牵连，更怕那些荒诞没有证据的话被人一笑了之。

但是穆肖不同，他隶属于公安部门，他的职责是守护公民，邱时予现在回忆起的任何细节都有可能成为破案的关键。

最重要的是——穆肖真的将那晚，邱时予发高烧时说的胡话听了进去。

邱时予回忆道“应该是村子里的人，他们熟悉山路，讲的一样的方言。”

有些回忆太过痛苦，邱时予缓口气，才能勉强说下去：“第一次我连关押的房间都没逃出去。”

穆肖放缓了车速，耐心地等待邱时予开口。

“他们把我绑在货车上，带到了某个地方。抱歉，后面没什么印象……”邱时予还没搞清时间回溯前灵魂出窍一样的视角。

“该说是河吗？一条没有桥梁的河。”邱时予看着远处，车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说了这么多，穆肖却没有一点表示，邱时予终于按耐不住扭头去看穆肖，后者脸上沉静的叫人难以看出他在想什么。

局里的事情很多，穆肖专心看着手机里的消息，过了一会儿，汤晓峰回了电话：“老大，那一片真在准备建桥。文件上写的开工日期是6月24号。”

邱时予一听，脑中犹如被一道闪电劈开，他难以置信地反问：“文件上有没有写那条河多宽？”

汤晓峰疑惑：“啊？谁在说话？你等我看一下。”修筑桥梁可不是小事，文件一套接着一套，详细记录着申请建设项目依据、施工组织、图纸、初步方案、原材料审批等信息。

“桥跨径33米，桥宽6米。”

对上了。

邱时予看到的河水宽阔，他站在河对岸甚至看不清那些人的脸。邱时予无力地靠在椅背上，他已经了解王建国绑架他的理由，以及王建国为什么要在屋里养一个病弱的女人。

穆肖还在一旁和汤晓峰交流信息。

“王建国确实帮村民们修建过房子。”汤晓峰说，“后面他去城市发展，开出租车赚了点钱，不少村民受了他的关照。”

穆肖挂断电话，车子驶入小区，老小区的路窄汽车没那么方便，穆肖放慢车速，转而对邱时予说：“别多想，回家好好睡一觉。”

邱时予显然没有穆肖那么强大的平复能力，他恨不得跳车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喊大叫发泄一通。

他对王建国的恨意溢于言表，藏在袖口下的双手紧握。

王建国这个贪生怕死的畜生！就因为那些莫须有的事情囚禁了张露。

邱时予晃晃悠悠地下了车，他垂着脑袋瞥见坐垫上的泥巴：“不好意思，把你的车弄脏了。”

“没事。”穆肖对此毫不在意，他那几个活宝同事没少在他车上打翻可乐，“加个联系方式，回头有事还要麻烦你配合调查。”

邱时予报了一串数字：“你先加，我回头同意。”

穆肖还有事情，挥了挥手，开着车子倏来忽往。邱时予目送车子离开，再也维持不住摇摇欲坠的灵魂，几乎要跌跤一般躲进楼梯间内，掩面无声嘶吼。

邱时予双眼通红，眼眶中却没有泪水。

填河祭桥——

一男一女两个祭品——

受到巨大痛苦而模糊的记忆，因事件明了再一次清晰地浮现在邱时予眼前。

那些陌生的面孔，将他淹入水中。王建国扛着现杀的猪头载歌载舞，村民们虔诚地为河神献香。

他们面露微笑，高唱祝词，死去的邱时予就站在河的对岸，这一次青年墨黑的双眸不再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