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许了什么愿？”陆垣也开口打破两人间的沉默。
烟花散去，游客少了大半，空气中的人烟气息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裹挟着湿润的寒意。
施嘉意慢慢悠悠和少年并肩，目光直直地落在前方：“愿望说出来就会失灵，我才不要告诉你。”
说不定你还会觉得我矫情。施嘉意心想。
“也是。”毫无和女孩找话题经验的陆某人，很快终结了交流。
“帅哥，你为什么回北临过年？”施嘉意问他。
“我家里的长辈都在北临这边，只有我们家前几年因为生意上的合作去了南桑。每年过年，我们还是会回这里团聚。”
施嘉意再次听到“团聚”，心里莫名隐隐涨疼。她想，陆家的团聚才是名副其实的团聚，自己家的不过是把几个平时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人喊到同一张圆桌边，话里话外夹枪带棒，再美其名曰难得的“家庭聚会”。
一想到这，施嘉意忽地觉得这长夜好些凄凉。
但施嘉意是谁，一个拥有俩口袋话题的小能手，她说：“那你一定很了解北临，我虽然小时候在这里读书，却很少去除了学校以外的地方……下回你要是有时间，我们去赏梅花，魏……不，我奶奶她每年都喜欢去拍照。”
“好，”陆垣也心里暗暗记下，“我的时间很自由，你有时间就微信上告诉我，我来接你们。”
“好啊，”施嘉意在接受他人好意的事情上从不扭捏，“那我就先替奶奶谢谢你啦！她要是知道你陪着去，估计镜头大概率不会对着梅花。”
“那对着谁？”
施嘉意露出一副“你真的假的不知道”的表情：“当然是你这个不可多得的帅哥啊！”
虽然知道施嘉意嘴巴里老跑火车，但显然这句话还是震惊了小陆同学：“施嘉意，你真觉得我好看？”
施嘉意先把他这问题放了放，不自在地抓抓脖子：“你能别喊我施嘉意么？”
“为什么？”
“我生活里就只有家里人喊我大名，在外面，老师喊我嘉意同学，同学喊我十一，思思喊我小施……每回你喊我‘施嘉意’的时候，我都觉有点很奇怪……”
她为了形容这种感觉甚至还专门找了借口：“你这样会让我觉得……我们俩很亲密？”
陆垣也：“？”
还是第一回听说喊全名显亲密的。
“施嘉意，你喊别人帅哥的时候，就该意识到，称呼是被被人喊的，不由你的自主意识决定。”
历经半个学期，陆垣也终于在同桌称呼这件事上成功扳回一局——虽然他只是喊了她的本名，但让她也感受自己被帅哥时的局促也够了！
施嘉意瘪瘪嘴，语气真诚：“你还介意我喊你帅哥呢？我想想……你这张小脸要是挂牌下海估计能值五，不，六位数！你真不觉得自己好看？”
少女尾调绵软，陆垣也忽然觉得自己不该接这个话题，寒凉晚风扬起他额前的碎发，他却只觉晚风缱绻，抚不平双颊的绯意。
他闷声回答：“不觉得，我只是个普通人。”
施嘉意质疑：“那你当初为什么觉得我能追你三条街要联系方式？”
“什么时候？”少年有些惊讶。
“不是吧，你这都能忘！开学第一天，我问你要微信，你说不加……”施嘉意瞪着眼睛回忆，“不加也就算了，为什么还不理我！”
少年不语。
施嘉意凑上前追着问：“为什么？”
陆垣也彻底没招了。
“因为你太香了。”
寂静的夜里，施嘉意听见自己名为“理智”的弦崩断的声音：“你……”
陆垣也说：“你闻不到吗？自己身上的味道……”
施嘉意抬手使劲嗅了嗅，确定自己身上没有任何味道之后才回答：“没有，你是不是记错了？”
他忽地又开口：“你昨天有用身体乳吗？”
“没有。”
少年若有所思地点点脑袋，根据控制变量法，施嘉意身上的味道不是来自身体乳，大概率是某种常用的洗护用品。
但他要再问那可真是变态了，所以他只是淡淡回了句：“……嗯。”
“嗯？？？”施嘉意吓得后撤三步，果然用一种怀疑对方是变态的眼神扫视他，警惕地说，“你不会看着像个帅哥，其实是内心阴暗臆想花季少女的大变态吧！！！”
陆垣也否认：“不是。”
施嘉意又回归原位，重重叹了口气：“帅哥，你什么时候能懂我的幽默……”
“下次一定。”
“……”
两人如约在十点前回家，魏小萍还想招呼陆垣也进来坐坐，被少年以回家为由婉拒。
魏小萍：“小陆啊，你怎么回去？有车来接吗？回去路上要小心，我们施嘉意差不多要寒假结束才回南桑，你要是这段时间有空就多来找我们施嘉意玩儿啊——”
陆垣也轻笑：“好，有时间一定再来拜访。”
魏小萍还想问他今年几岁，家住汇安新区哪片地方，家中父母又是做什么的，但还未开口就被旁边的施嘉意看穿，一把拽住她的袖子：“奶、奶！这么晚了，你就让人家走吧，这真是我同桌，我们俩清清白白，你就别再盘问了……”
魏小萍低声骂了句“这孩子”，只能放走一眼相中的未来孙女婿，等人走出几十米还不忘叮嘱：“小陆啊，一定要再来玩儿啊！”
陆垣也回头，笑着点了点头。
见少年的身影消失在巷子转角，施嘉意才恍如梦醒，暗道不好：“忘记把外套还给他了！”
她拔腿就要追去，硬生生被魏小萍拦下：“瞧你这点出息，我还以为你突然开窍，想不到你还是个榆木脑袋！”
“魏小萍，你别拉着我，我得把这衣服还给人家！”
“下回不可以还吗？”魏小萍试图点拨她。
施嘉意果断直女发言：“什么下回不下回的，下回多麻烦，这回还了就还了！哎，我先去看看人家走没走——”
魏小萍恨铁不成钢，一甩手进了大门：“随我多好，偏偏随她大爷是根不解风情的臭木头！”
追到巷子口，施嘉意连车尾气都没赶上，只得拿出手机给对方提个醒。
「十一：曾阿姨的外套还在我身上，我给忘了！真是不好意思，下回我给你送过去？」
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的施嘉意很不乐意收拾出门，但眼下看起来不得不为自己的粗心付出代价了。
陆垣也的信息回得很及时，几乎是在施嘉意发出信息后的十秒内就回了过来。
「lyy：不用，下回看梅花的时候我顺路来取。」
施嘉意大惊，看梅花？！！
散步时的客套话也能算作正式邀约吗？！
「十一：你真想陪老太太赏梅花啊？」
施嘉意还想跟一句“我以为你只是客气”，对面已经发来确切的回应。
「lyy：想。」
这下她无话可说，只能咬着牙暗暗下定决心，以后可千万不能什么话都往外说！这小子这么认真！？
大年初一至初五，宽敞的四合院接待八方来客，施嘉意跟在魏小萍后面，戴着手套洗菜都洗了八百回。
终于在八百零一回之后，魏小萍告诉她从现在开始没客人了。施嘉意欢呼：“太好了，再洗两天这菜盆子都快认识我了！”
“你就洗了五天菜，别整得跟洗菜小妹似的，要我是老板，第一个先把你这样炒鱿鱼。”
“你还知道炒鱿鱼呢！”施嘉意大笑，“看来最近会耍手机了。”
魏小萍撇嘴，作嫌弃状：“那麻烦玩意儿我可不爱捣鼓，自从你李叔孙子给他买了只手机，他就跟老年痴呆没差了——整天抱着手机乐呵！”
施嘉意听出她酸溜溜的劲儿：“你这是羡慕上了？”
“放屁！”
施嘉意当即决定给魏小萍买只手机，不用太智能的，能发微信刷视频就行。
但她转念一想，刷视频不会也让魏小萍成天转发无良视频号吧！
那还是买只老年机得了！
“小兔崽子，又憋着一肚坏水呢！”魏小萍看她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就知道她没安好心思。
“哪能呢！”施嘉意敷衍老太太，“对了，我爸他们拜年也快结束了，之前是不是说今晚大家一起吃个饭？”
魏小萍：“对，就今晚上，在这儿。你要是不想参与就出门玩儿去，别凑合不高兴的局。等过几天我带你上雁栖路买几身像样衣服去！”
施嘉意本来是想一口回绝，她可不想再经历扯头发大战，但不知怎地，她心里有些空落落：“我爸明天回美国吗？”
魏小萍面露讶异：“你怎么知道的？”
施嘉意：“那天我在水缸后面，你们一开口就是这话，我想听不到都不行……”
“你在水缸后面干什么？！”
“洗菜。”
“……”难怪那天中午没找到施嘉意，原来是蹲那半人高的蓄水缸后面了。
魏小萍为掩饰尴尬轻咳一声：“那你听得不错，你爸确实明天去美国。你也是……别说什么回不回的，听着跟半个美国人一样……”
施嘉意心想，一年到头也就大年二十九回来，不就是半个美国人么……
但她还是乖乖应下：“知道了。”
“你爸以前……确实做得不对，但至少还是生你养你的人，这两天我老听见他咳嗽，你劝劝他，让他少抽点烟……”魏小萍正说话，突然注意到大门处来了人，竹编的小凳子在正厅门口晃了晃，小老太太的身影就到了廊道外。
魏小萍：“建宇，今晚正好大家都在，趁你们明天出发前吃个团圆饭。”
徐琳脸上明显不乐意，但碍于魏小萍的身份，还是咽下怨气，瓮声瓮气说：“都听妈的。”
入夜。
红木圆桌，五人围坐，道道家常菜。
魏小萍难得心情好：“建宇，你以后也要记得多回来，妈就你一个孩子，平时虽然也骂着，过年过节的还是盼着你回来的。”
也许是离别前思乡情更浓，施建宇抬手擦了擦眼泪：“妈，我们常年在外，您在家要照顾好身体，给我们留个回家的念想……”
魏小萍骂道：“你们这一天天的，就盼着我不好是不？”
施建宇赶紧摆手：“哪能呢，就盼着您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啊！儿子不能身边尽孝，您一定要多注意身体……省医院里我有同学，已经打好招呼了，您有事情和他打电话就行……”
施嘉意坐在席间，揪着白菜叶子来回翻。
今天的这顿饭算得上大家真正意义上的聚餐，魏小萍情绪高涨，喝了不少酒，被扶回房间的时候嘴巴还不停地嘱托施建宇少抽点烟。
施建宇频频答应：“会少抽的，会少抽的。”
徐琳收拾着桌上残局，施嘉姮跟在她身后帮忙。
施嘉意坐在廊道侧的藤椅上，看着两人忙进忙出的身影。
徐琳显然对女儿宠爱有加：“嘉姮，你放着就行，我来收拾。”
施嘉姮摇摇脑袋，坚定说：“妈妈一个人收拾太累了，这是我该做的。”
灯火通明的正厅门口，施嘉意第一次见到徐琳脸上展露属于母亲的欣慰，她笑着说：“还得是乖女儿，妈妈没白疼你……”
“我去拿垃圾桶……”
“好，好……”
施嘉意胸口酸涩难抑，阖家欢乐的场景里，她好像一个怪物格格不入。她的身子坐在席间，看着众人谈笑风生，灵魂却仿佛悬于寂静的寒夜中。
心难再安。
她抬头，四四方方的天空没有一丝星光，厚重浮云掩去明月银辉，暗沉天幕之下，施嘉意突然很想念远在别国的汪小美。
汪小美现在应该是白天吧，这个点她该出门谈合作了，吃早饭了吗？早上理好领子了吗？出门遇到和自己打招呼的陌生人有笑着回应吗？
“施嘉意？”一道陌生的声音打破夜的宁静。
施嘉意猛地惊醒，迅速收敛失魂落魄的神情，灯影交替的巷子口，两个少年翩然玉立。
待看清其中那张熟悉的面孔，施嘉意不可置信地喃喃：“……同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