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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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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柳群玉已经许久没有梦见往事了。兴许是昨日忧思丹的药效还未淡去,自回忆起那些旧事,他又一次梦见了她。

那个喜爱赤臂斜靠在躺椅上同婢女推牌九的女人,记忆中的每个夏日她都是那样度过的。温度略低,她便披上皮草,裹得热热的,窝在暖房里,继续推牌九。

大房三房的太太小姐都不乐意总同她玩,她们都不愿意整日整日地耗在牌九上,她们有别的活动,例如刺绣、吟诗作对,或者结伴春游,那些女子的生活要丰富的多,总有生机盎然的快乐。

只有她爱懒在榻上,整个地腐朽着,抖一抖会落下一层层的灰烬。那眼皮也日常地怠懒地耷拉着,觅不见一点光彩。日光落在里面,便被长久地拘住了,再不见天日。

她爱他的时候也是极爱的。

她拥着他,一页页地读书,一字字地释义。她说,溪水无情似有情,入山三日得同行。又说,悲夫黄鹄之早寡兮,七年不双。

她知道许多典故、诗词,信口拈来便是妙趣横生的诗文。但她却不喜欢和其他太太小姐们一起吟诗作对。她说,做得再好的诗又如何呢?她自一出生的命运,便是长久地被拘在这个院落。

什么样的诗都被封在了这个密不透风的院子里。

她的声音,传不出去。

她说,你瞧,四四方方的天空,原本是无边无际的。是世人的建筑,分割了天空的辽远。你将来出得去,见得了天的远处,可我永远去不到传闻中的千里之外。

她说,不是每一个人都是永恒不灭的活火,她只是一捧燃烧殆尽的灰烬。

于是她整日地把自己消磨在虚度中。

她有时会被一种混乱的恐慌扼住,因着一些小事,推翻牌桌,随意地掌锢那三个可怜的婢女,尖叫着扯着自己的头发掉眼泪。

这时,他最好不要出现,藏在山石底下,或者床底下。

可是她的哭声太惨烈,他忍不住从石头底下爬出来,逃跑的婢女看见了,便挡住他,将他抱住,不许他走,还哭着说:“小少爷,你不要去,你还小,禁不住磋磨!”

她听见了声,便四处找他的踪迹。

婢女听见声响,慌张地把他藏起来,嘱咐他不要出去。她挥着一把镇纸,四处寻找他的踪迹,扯着婢女的脖子,质问她,他在哪里。

婢女只哭着摇头。

“你这个贱人!你偷走了我的儿子!”她扯着婢女的脖子摇晃,“你早存了这样的心思吧!整日地嚼舌根,说我是疯婆子、古怪脾性,笑话我,斜着眼睛看我!你这个贱人!你这个贱人!”

而后,她便挥起镇纸,一下,两下,三下。

婢女睁大眼睛,倒在地上,眼睛看向他藏身的地方。那气若游丝的嘴一张一合,鲜血一漾一漾地涌出来。

他紧紧看着那张嘴,辨认着她要说的话,是两个字:

“别怕。”

那双死不瞑目的眼,停在他最熟悉的眼神上。

眷爱、温柔和悲伤。

这个婢女和他关系好,没人关照的时候,就会带他去放风筝,折纸兔子,有时偷偷地带来自家做的布老虎、糕点糖果,给他尝个鲜。她原先有个孩子,同他一般大,早年夭折,她看向他的眼里,便带上了对早夭子的疼爱。

“潺湲!”

柳群玉猛然惊醒起身,剧烈地喘着气。月夜明,他擦了擦眼角迸出的泪,揉了揉额角。

那日潺湲亡故后,老夫人派人草草将这个婢女埋了,又将院内的所有利器都收了起来,关起院门。连他也被带走,不再让她有接触任何人的机会。

她就那样地枯坐在那座为她量身定做的棺材里。

直到在外做官的父亲回家。

潺湲貌美,虽结婚育子,却风采依旧。他那个爹早早地盯上了潺湲,只是下放到地方做官,不能拖家带口。潺湲那时已有婚配,在京有自己的小家,更不愿舟车劳顿远走他乡,便央求他娘留下自己。

他爹便只能孤身一人离京,三年后才回来。回来后却发现他魂牵梦绕的美人已被他妻子疯癫地打死了。

他爹气绝,提剑要杀。她并不畏惧,梗着脖子,任凭他杀。老夫人派人来拦才拦下。谁知她扭头钻进屋里,便举着匕首要杀他,不知为何停下,又挂了白绫自尽。

这些事,柳群玉远离凡尘,本是早已忘得差不多了。

谁料想,又记了起来。

从前也不觉得这样的夜色冷,今日竟觉得风吹进屋内,连被子也是凉的。

柳群玉穿戴衣衫,冠发,出了门,望着月亮看了一会儿。再往前便钻进竹林里,见不到月色了。月亮只有站在门边的这一角时才能看见。

穿过竹林,便是一处空地。他在这里,吐纳着月光练剑。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竹林里有些响动,便收起来剑,注视着远处。片刻后,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拨开竹林,朝着他的屋舍前去。

柳群玉跟在后面,悄悄地看着。

明易看着这扇熟悉的门,紧促地呼吸了一下,他抬起手,作势要敲,却在即将碰到门的地方停下了。他抿起唇,眼神纠结,忽而转身要走,又没迈出脚步。

他看着那扇安静的门,心里思绪万千。

今日他被柳群玉劝走,浑浑噩噩地去学堂听几位长老讲授课业,下午又被师尊叫去盯着练剑,然而心里有事,怎么也学不进去。

师尊问他有什么心事,他也只摇摇头,什么也不敢说。

师尊看他实在静不下心,便叫他回去,好好休息。

明易躺在宿舍里,看着天花板,心里想着的还是师兄。那常年冷淡、强大、坚韧的人,有那样脆弱的神情,和那样滚烫、灼烧般的热。

像是把一捧清雪般的月光盛在热油中,一切都沸腾起来,连带着心脏和脉搏一同滋滋作响,热热地,让风与风的气息交错着,拂过落月的山林。

一种电击似的惊艳,自脖颈蔓延,于腰腹升华,终究是化作了敲响门扉的一线月光。

他被月□□惑,他把灵魂迷失在嘈嘈的山林里,他深深地呼吸着,有一种将一切的一切都吸进胸腔的野望。

明易侧躺着,将手拢在怀里,想象着那个人的躯体,和那双流泪的眼。

“大师兄……大师兄……”

他低声喊着,仿佛已经堕落进深邃的月色之中,颤抖着,将被子拥在怀里,仿佛正抱着那个沉默的人。

一声喟叹后,他又落入了漫长的寂寞中。

明易呆呆地看着墙壁,幻想着师兄的脸。他从前从未意识到,师兄那么迷人。那双寒月似的眼……师兄是个如月一般的人,是一种寒冷,一种滴答作响的乐声,是一阵神秘的凉风,是诱惑的幻梦……

忽然,他起身,换了件裤子,向隔壁的池行借了一壶酒,咕噜噜灌了几口。头脑倏地开阔地飘起来,他知道自己已然微醺。

趁着月色,明易又一次穿过漆黑的竹林,来到了柳群玉的门前。

然而到了门口,他灌下的那几口酒像是被夜风吹散了似的,头脑忽而又清醒起来。他晃晃脑袋,又犹豫了。

明易站在门前看了几乎有一刻钟。

柳群玉藏在林子里,也看了一刻钟。他好奇为什么这家伙分明怕黑,却总是三番五次地在最黑的时候从漆黑的竹林里穿过,来他的门口。

若有什么事,不能白日再来吗?

又耐着性子看了一会儿,柳群玉实在没耐心了,从林子里钻出来,站到明易的身后,拍拍他的肩膀。

“啊!”明易吓了一跳,整个人贴住门板,惊异地看着身后的柳群玉。

“有事?”柳群玉问。

明易忽而脸红了,他嗫嚅着,说不出话:“我我我……”他自己也搞不明白为什么要来这里,方才想了半天也没想到一个合适的借口,没想到突然和大师兄打了个照面。

柳群玉走近了些,借着月色端详他的脸色。

他的神情藏不住他的心思,那暧昧不清的红晕,那忽闪的渴求似涟漪的眼睛,那忽而紧促的呼吸。每一个细节都将他想藏住的心思抖落了出来。

柳群玉笑了一下,故意靠近了些,将呼吸落在明易的脖子上,压低了声音,问:“还没想好有什么事吗?”

明易触电似的一展,整个人绷了起来,差点背对着门板爬上去。

他慌乱地抬起眼,无措地看着柳群玉。

柳群玉又靠近了一些,明易下意识闭上了眼。他看着明易绷紧的嘴唇,微蹙的眉头,抬起手,从明易的肩上推开了门。

明易背后一空,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等他站稳了,却见柳群玉已经从他身侧进了屋子。柳群玉侧身看他,拔下簪子,取下发冠,散开头发,放于桌上。

明易坐立难安,不知如何是好。

柳群玉已经开始解护腕。

“今天从前面来吧,我不太喜欢从背后。”柳群玉将护腕放在桌上,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明易,将手放在腰上,轻轻地一拉,将腰带扯开。

明易呼吸一滞:“什么?”

柳群玉挑眉,手指探进怀里轻轻地将衣襟拉开了些,他偏了偏头,别有意味地看着他:“你来,不就是想找我双修吗?我答应了,直奔主题吧。我喜欢直接一点。”

今晚的月亮是烫的。

明易惊得跳起来,脸烧得通红,他想后退,想逃跑,但是月色缠着他的手脚,牵着他僵硬地往前走。

是勾引。

他一定在勾引他。

否则,他怎么会在自己面前这样坦然地脱着衣服,说着这样大胆孟浪的话。

可是,明易是一个甘愿咬钩的鱼儿。

“大师兄……”

明易的声音发颤,他把头埋在柳群玉的脖子里,嗅着他身上的竹子一样的冷淡的香。他捧起柳群玉的一缕头发,指缝贪婪地绞着那漆黑的发丝。

“大师兄……”

他的声音像撒娇一样,低低的,带着些许迷幻的鼻音。

柳群玉禁不住伸直了脖子,微微眯起眼,一只手揽住明易,呼吸也紧了起来。

风声煎着月光。

他放弃了一切的主动权,仿佛整个人瘫倒在一片汪洋大海里,任凭海水淹没,将他吞没,直至深处,直到不见天日的强压下。

他将魂魄沉静于海底,落入一种玄妙而静置的浮空状态中。

睁开眼,只能看到蒙蒙的日光。

他沦落于海底,但什么是海水?

什么东西强压着他的灵魂,令他无法喘息?

他只有在赤诚的此刻才能望见那绞缚灵魂的海洋。

他仿佛永久地与光、与灿烂隔着千万层纱。有时,这纱便是大海沉默的吞噬。

海水涌进他的胸腔,挤压着他的每一个毛孔,将他泡在海水强制的俘虏中。在这窒息的浪潮里,一道闪光白昼般侵占了他的大脑。

在痛苦与悲哀的间隙,他仿佛瞥见了强光的一角,自海洋蒙蒙的水色中一闪而过。火花、彩虹、烟火,他听见一切爆炸的炫彩。

是光。柳群玉恍然大悟。

他沉沦于这种光芒的微热之中,他把自己的身躯遗失在了海里,把灵魂绑在了孔明灯上,飘向天际。

炫光。

柳群玉被这种炫光捕获。

一次、两次……他将自我放逐于炫光中。

眼前的人是谁似乎不再重要,他沉湎于野兽的欲望中,这种新奇的体验令他欲罢不能。哪怕是明易,这个最不讨人喜欢的家伙……但是,他的手又那么暖,他的哭声、眼睛又颇有一些可爱和迷人。

至于那些不慎想起的过往,潺湲、母亲或父亲,都一并被浪潮卷走吧,漂向记忆的千里之外吧。

让他在深海里,伸出手,触摸天光吧。

昨日昏过去怕是药物的作用,照他的修为来看,十个明易都不会让他昏过去。半夜,明易困得睁不开眼,眷恋地在柳群玉的脖子上蹭了蹭,睡着了。

“大师兄……”他嘟囔着。

柳群玉将头靠在他的头上,闭上眼睛,抱得紧了些。

不知为何,身边躺着个人,听着对方的呼吸声,他的心莫名更静了些。原先杂乱的理不清的思绪,此时皆沉淀至湖底,不再喧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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