舷窗外,日西斜。两个保镖守着坐在轮椅上的裴季涯。模拟太阳兢兢业业向西移动,阳光投进来的越来越少。火红带着热意,光是热源,夕阳余晖披在人身上,现在只是凉。
保镖队长快步走来,俯身在她耳边:“周小姐让我请您过去,那位小姐醒了。”
“嗯。”
一朵白色小花落在舷窗上。裴季涯睫毛颤了颤,膝盖上的指尖向前探了探,捏着毯子蜷向手心。收回视线:“走吧。”
保镖推着她往医疗舱方向。林筝和宫桥生前待人不错,经常跟着她们的保镖自发穿黑衣怀念她们。几人神情肃穆推着面色冷凝的裴季涯,一时间像是参加葬礼。
尤其身后一艘又一艘飞船升空。
“……那就是了。”
医生兴冲冲招手要她过来:“周小姐哪去了?算了不管了。快来快来,二小姐那个专业应该也听说过这个。”
“嗯。”
裴季涯并不热衷。轮椅骨碌碌停在床边,眼神在江芜细瘦的腕上隐晦一转:“说。”
“什么啊,怎么一点都不好奇。”医生嘟囔,“‘苦海舟’听过吧?”
“听过。”裴季涯眸色微沉,“能治。”
医生噎了一下,笑:“对我这么相信?”
裴季涯只是抬眼看她,眉眼晦暗不明,医生吓出一身汗,忙一迭声承诺:“能能能!包治好!”
二小姐好凶。医生眼睛滴溜溜转,看向床上的江芜。她刚刚几次诚赞江芜是真女人——不说别的,一声不吭熬过一次药瘾就很厉害。“苦海舟”药效在致幻剂里其实只算中等,让它并为人所深恶痛绝的是毁灭性的作用和低劣的症状。
这药脱胎于虫族早期历史上被虫族史学家对标人类文艺复兴的“性文雅”时代的催情剂。那时智慧虫族通过繁衍数目大量增加,被称为“先知”的虫智率先对于自己及整个族群的兽性产生了怀疑和批判,随后以它为代表兴起一群“性学家”,它们质疑虫族粗暴的交·配方式,批评不顾及对方感受的肆意凌虐,药学家从虫族一种用来缓解壳内伤痛苦的药物中提取出了一种催·情剂,用以提升快·感。
人、虫世界接轨后,常年战争。不知道谁哪里来的主意把催情剂喂给人类战俘,虫族肉·体坚硬,神经系统生来坚强,人类脆弱的身体却经受不住,用久了会混淆痛感,大脑神经会越来越迟钝,直至承受不住被吸干。alpha和omega必要时可以通过调解发·情和易感期来调控激素,主要受害者慢慢缩减到beta。
女人靠在床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很难让人相信她是这个药的受害者。乌黑长发垂在脸侧,利落的下颌线显得人有点不刻意的锋利,在发丝形成的屏障里影影绰绰看不真切,裴季涯记忆里总是舒展的身形微微佝偻着。
“学姐。”裴季涯主动开口,“感觉如何?”
江芜像被惊醒,眼里浓重的迷茫飞快散去,琉璃眸子看向她,努力勾起一个笑:“现在感觉不错。”但是能清醒多久她也不确定。
一句“不用强颜欢笑”打破了她的自欺欺人。江芜没办法装作若无其事,定定看着她,喟叹道:“你应该让我走的。”
裴季涯一时沉默。医生莫名感觉有点不自在,打了个哈哈跑出去找周琼。
“学姐说说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裴季涯声音淡淡,“我在听。”
江芜一下变得很忙,扯扯衣服下摆又捋顺头顶呆毛,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在床上打了一套太极拳。回头一看,裴季涯眼皮甚至都没掀起:“给学姐倒杯水,估计也渴了。”
江芜憋屈喝一大杯水,拿出开组会的态度:“理由不太好说,主要有以下几点……”
“你不说我来说。”裴季涯眼珠错都不错,“你想回边境星,但是你发现自己走不掉了。所以不惜伤害自己,也要出来。”
江芜难以直视她眼窝里那一汪水,长睫树荫一样挡住眼睛。
明显的回避态势。
裴季涯恹恹捂嘴,面无表情咽下喉头涌起的腥甜:“让我猜猜……你看到了我电脑里的东西,不只是桌面文件夹里的,还有加密那些,所以你要离开。”
“叮”的半下铃声。裴季涯不动声色把红绳往衣服袖口里塞了塞:“江芜,你想做什么?”
江芜保持缄默,片刻,才道:“你确定要让她们也听到吗?”
裴季涯示意保镖出去。保镖队长本想至少留下一个,被裴季涯坚决赶出去。
只剩两个病号,一个形销骨立,一个双腿不便。江芜试着下床,身体没什么力气,一时间气喘如牛。裴季涯下意识想去帮她,不听话的轮椅差点把她翻在地上。
“别动。”
江芜对她严肃道。裴季涯下意识僵住,看着她进行一个动作就停下积蓄力量,直到站在她面前。
江芜俯身贴在她耳边,努力平复呼吸,语气冷淡:“你既然查到了,为什么还要问?”
裴季涯眼神暗下。
周琼笑着和保镖打招呼,站在门口侧耳听了一阵,里面两个人不说话,只听得轮椅在地上焦躁徘徊。听了一会儿没发现什么不对,熟稔自然推门招呼两人,江芜温和点头。裴季涯紧紧抿着唇赌气推着轮椅轱辘出去。
“小裴这是怎么了?”周琼状似无意询问。江芜无奈,“年轻人,心火旺是常有的。”
年轻人?心火旺?保镖憋笑,就见二小姐气得耳根通红,手指捏在轮椅把手上,用力到手背筋脉绷出。
怕给二小姐气坏,保镖轻咳一声给她推轮椅。周琼给江芜打一针营养剂,见医生回来借口离开。
裴季涯又让人把她推到老地方,出神看外面藏青色的天。她们所在的星球是中部诸星球中的文娱星,名字叫做“翼宿”,拥有全星际最大的影视基地和旅游度假村,凭借出色的经济与交通吸引了很多投资者,房价一路走高。
现在正处淡季,游客仍旧络绎不绝。裴季涯看着来来去去的人群,突然道:“那个人今天在下面转第几圈了?”
保镖顺着看过去:“单我们在这里,第七次见。”
裴季涯略一点头,又问:“打听清楚了?”
保镖队长立马接口:“大部分人还不知道边境星战事吃紧。但听说有逃犯,基本都选择尽快离开。”
“嗯。”
又是喉头挤出的回应。模拟太阳下班,留下漆黑舞台夜幕。裴季涯从漆黑的圆形里看到自己水波荡漾的眼睛,无法自欺欺人地垂眼。
小世界女主,恐怖如斯。
脚步声近了。周琼手放在她肩上:“季涯在看什么?”
裴季涯睫毛一抖:“……没什么。”
“季涯脸色不太好。”
她的手说话间就要落下,裴季涯侧脸躲开,无声拒绝。保镖识趣握住把手:“二小姐累了。我送二小姐回去休息。”
周琼神情恼怒一瞬,旋即变软:“季涯,你要知道谁是真正一直陪着你的,谁是可以信任的,以及现在做什么是最应该的。”
“嗯。”裴季涯淡淡点头道,“走吧。”
“季涯。”周琼几步追上来,“你不会还在想着江学姐吧。别傻了,就算她是被陷害的,你们也是两个世界的人。裴董会允许你和一个beta结婚吗?或者换一句话,江学姐愿意和现在的你——在一起吗?”
“周小姐!”
保镖立马打断。裴季涯耷拉着眼皮:“走吧。”
留周琼在身后不甘咬牙。
从周琼再一次向她告白被委婉拒绝后,就采用了新的方式,总是三不五时提起她的腿。她知道这是周琼在言语打压,试图对她进行思想控制。她没有受虐倾向,也并不认为疼痛会转化成别的,但只有被旁观者这样毫不留情的对待,她才感觉自己受到了惩罚。
像裴季涯这样的人,因自己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各种程度上害死了自己的家人,即便和事件没有真实直接的因果关系,也不可能若无其事的继续之前的生活。
裴翎、章淞和其他受害者家人表现出太过宽容的态度,看望她的各位也太过温柔。她们太有同理心,没把这件事归责到她;她们霁月光风,不肯将痛苦诉诸她人。
可温柔也是刀子。疾言厉色的责骂掀起的巨大浪潮可以把她拍向岸边的礁石,疼痛能减轻负罪感,沉默柔和的水面上看不到胡乱抓不到着力点的人,沉默冒着越来越小的气泡死去。
所以失去两条腿在她眼里是应当接受但程度不够的惩罚,她自卑于自己的残缺,却又病态地庆幸着没有完美幸存。
作为一个卑微的不可救赎的不配得到幸福与快乐的赎罪者,无论别人有什么反应,以什么样的眼光看她,以什么样的语言或可怜或鄙夷的态度对待她,都是理所应当,正当合理,应有之义。
自虐或容忍身体及精神上的虐待在她心里永远不是一种正确的发泄方式。只是她若是不这样做,就像饥馑的人面前放一碗注射了剧毒的饭,不吃就要饿死。
也正因为这个,她其实是明白江芜的。
如果不能挽回,或者让始作俑者付出同样的代价,就永远不能释怀。
心的疼痛使人摒弃一切复杂念头。裴季涯闭眼,忍受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