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忽起,十二重轻纱翻涌如海上潮。
玉色广袖下探出的指尖正悬着半枚裂璺的玉环,垂落的流苏扫过青石板上蜿蜒的霜纹在她影子里冻成了冰晶。
竹影摇曳间,一缕月光刺破纱帷。
那玉雕似的下颌微微抬起时,缠枝纹的银纱忽然泛起冷光,照见耳后淡青的血管里似有星辉流转。远处寒潭忽起涟漪,她月白衣袂却纹丝不动,唯有系在腕间的龟甲坠子滴溜溜转着,将漫天星河都绞碎成细雪。
玄穹。
月光在玄穹足尖碎成冰晶。
闻长生握鞭的手指微微发麻,眼前人立于潭边,素白裙裾被山谷风卷成流云的弧度,垂纱幂篱遮住眉眼,唯有腰间冰晶剑穗折射出幽蓝星芒。
分明是极清冷的装束,剑鞘螭吻纹却描着暗金,像雪地里泼了道灼烫的血痕。
腐尸潮凝固在她身后三丈,冻结的泪珠缀在腐烂眼窝里,倒映着谷底这场无声对峙。
祝清竹的呼吸轻得像片将融的雪,隔着衣料渗入闻长生心口。她暗中凝出藤轿,将怀中女人稳妥安置好,随后提鞭立于藤轿前。
山风忽而转向,送来对方袖间冷香,是晒干的雪髓草混着新雪。
这气味让闻长生喉头发紧,她能感觉到玄穹的目光穿透垂纱,正一寸寸丈量自己与藤轿之间的距离。
月光流水般漫过她面容,闻长生恍惚听见冰层绽裂的脆响。
那人眉骨如远山裁出的刃,唇色淡得近乎无色,偏生眼尾缀着一粒朱砂痣,像往生渡口永不熄灭的引魂灯。最惊心的是瞳色,并非祝清竹那般鎏金流转,而是极寒之地终年不化的玄冰,倒映着判尘鞭银链的冷光。
“天厌之相。”
清泉击石般的嗓音,惊醒了藤轿檐角凝结的霜花,像山涧敲冰,震得闻长生耳骨发麻。
喉间蓦地刺痛,仿佛有人隔着二十年光阴捏碎了她襁褓时的长命锁。闻长生垂在袖中的银链发出细响,血色从她指节褪到腕间。
闻长生靴跟碾碎薄冰,银链在袖中绞成防御的弧度。
玄穹并未拔剑,只将剑鞘轻点岩壁,裂纹便顺着螭吻纹路绽开,冰蓝脉络如活物般爬向祝清竹垂落的手腕。
“别动她!”
判尘鞭扫落的冰碴在两人之间筑起雾墙。
玄穹似乎怔了怔,剑穗晃动的星砂凝成只冰蝶,翩然落在自己肩头。这个近乎温柔的小动作,落在闻长生眼里却成了某种秘术起手式——她见过判官笔尖裂出倒钩前,悬挂的血铃铛也会微微颤动。
月光忽然暗了三分。
玄穹踏着冰脉走近,霜花在她身后次第绽放。
闻长生盯着她腰间晃动的青铜司南,那物件与父亲随身携带的竟有九分相似,只是边缘多出道裂痕,像是被什么利器生生劈开过。
五步,四步,三步。
祝清竹的指尖忽然痉挛着抓住藤轿边缘,昏迷中咳出的血沫凝成冰珠,叮叮当当滚到玄穹靴边。
闻长生瞳孔骤缩,那些冰珠落地即化作赤金游鱼,正疯狂啃噬着蔓延而来的冰蓝脉络。
“让路。”
这次裹了三分叹息。
闻长生忽然读懂对方眼底的悲悯,那并非对将死之人的哀怜。
山风卷起玄穹的垂纱,露出颈间淡金咒印。闻长生呼吸一滞,那蜿蜒的纹路与判官笔尖勾出的镇魂符如出一辙。
疑虑裹着寒意爬上脊骨,她终于横鞭拦在藤轿前,银链绞碎满地月光。
冰蝶振翅的刹那,玄穹剑鞘已点向藤轿。
闻长生旋身甩鞭,银链绞碎满地月光,鞭梢柳叶镖直取对方幂篱垂纱:“蓬莱圣女也做偷鸡摸狗的勾当?”
铛——
冰晶剑穗荡开暗器,玄穹足尖踏过冻结的霜纹,月白衣袂翻涌如雪山崩落。
闻长生靴底擦着冰面急退,判尘鞭在身前织出密网,却见玄穹剑鞘轻描淡写穿透鞭影,直指祝清竹心口。
“活了几百年还学不会看人脸色?”闻长生鞭柄猛击岩壁,震落的冰凌暴雨般砸向那抹白影,“你要的死人在这——”
银链骤然回卷,三具冻尸迎面撞向剑锋。
玄穹终于出剑。
剑光比月色更冷,霜刃切开腐尸的瞬间,冰蓝血雾凝成万千细针。
闻长生带着藤轿撤出十余丈远,腐尸碎肉在原本地方炸开腥臭的花。
“圣女的见面礼倒是别致,可惜……”鞭梢突卷风雪,“我嫌脏。”
冰针撞上银链迸出星火,玄穹剑势忽转绵柔。霜刃贴着判尘鞭游走,剑穗星砂凝成锁链缠向闻长生脚踝。闻长生凌空倒翻,靴尖踢碎冻结的藤蔓。
“蓬莱的功夫就这?难怪陆昭音是那副惨……”
剑鸣骤烈。
玄穹眼底玄冰色泛起寒气,剑气掀翻三丈冰层。闻长生被气浪掀得撞上岩壁,后脑磕碎的冰碴混着血腥味漫进口腔。
她啐出口血沫,鞭柄暗格弹出淬毒银针。
“怎的?方才还不把我看在眼里,现在是急了?”
霜刃擦颈而过,削断的发丝未及落地便冻成冰丝。玄穹剑尖挑起毒针反掷,闻长生偏头避让的刹那,剑鞘已抵住她咽喉。
“聒噪。”
玄穹终于开口,剑尖挑起的冰莲直扑面门。
“这话该我说!”
闻长生突然松手弃鞭,袖中暗弩连发九箭。玄穹旋身挥剑格挡,冰晶与铁器相撞的清响中,闻长生已抄起判尘鞭缠住对方腰封。
“阁下当心,”猛力回拽,将人往崖壁上摔,“别想靠近她半步。”
玄穹借势腾空,月白裙裾绽成倒悬的雪莲。
剑气扫过冰面激起十丈霜浪,闻长生踩着冻尸跃至半空,银链绞住崖顶垂落的冰锥。
“蓬莱剑法花哨得很,不如改行去绣楼抛彩球?”
冰锥轰然砸落。
剑鞘点地炸开冰环,闻长生靴底擦着霜刃掠过,左袖被剑气撕开尺长裂口。
霜刃突然滞空,玄穹垂眸望向心口,判尘鞭银链不知何时缠住剑穗,淬毒倒钩正抵着她命门。
闻长生喘着粗气冷笑:“你的剑穗倒是衬这毒,比您这张死人脸鲜活多了。”
山风卷起垂纱,露出玄穹唇角极淡的弧度。她忽然松手弃剑,霜刃坠地的脆响中,整个人如烟消散。闻长生瞳孔骤缩,背后寒意已贴上脊骨。
“话多。”
玄穹的吐息比剑更冷,月光突然折射成七重幻影。闻长生旋身横鞭,却见对方指尖星砂凝成冰锁,正正扣住她咽喉。
寒潭突然寂静如坟。
冰锁碎裂成星砂的刹那,玄穹已立在藤轿旁。
闻长生挥出的银链凝在半空——那人垂落的霜发扫过祝清竹惨白的唇,指尖正虚按在她颈间咒印,动作轻柔得像触碰易碎的琉璃盏。
“我说了,别碰她!”
判尘鞭裹着雷火劈下,却在触及玄穹肩头时被冰晶吞没。闻长生怔然看着自己的杀招化作霜花,簌簌落在祝清竹眼睫上,竟融成淡金药露渗入皮肤。
“别费力气了,你打不过我,我也没有恶意。”
玄穹的剑鞘忽然倒转,点在她心口三寸。
“看。”
寒潭倒映的月光突然扭曲,现出祝清竹锁骨下逆流的血珠。那些赤金色液体正凝成细小的游鱼,啃噬着玄穹指尖渗出的冰蓝脉络。
闻长生瞳孔骤缩。
“你对她做了……”
“嘘,你真的很吵。”
玄穹忽然摘下幂篱,霜白发丝扫过闻长生握鞭的手背。月光照亮她耳后蜿蜒的旧疤,那暗金纹路竟与祝清竹颈后裂纹首尾相接,像被斩断的锁链渴求着重逢。
腐尸群突然齐声哀鸣。
闻长生看着玄穹割破手腕,冰晶般的血珠坠入祝清竹唇缝。那些血竟不融不化,顺着咽喉滑落时在皮肤下游走成星图,所过之处肉珊瑚尽数枯萎。
“以命换命的把戏?”她将鞭梢抵住玄穹后心,淬毒倒钩刺破轻纱,“我可不觉得蓬莱如今有此菩萨心肠。”
“你比寒潭蛙鸣更聒噪。”
冰晶剑穗无风自动,挑开判尘鞭的刹那,祝清竹突然剧烈咳嗽。玄穹迅速并指封住她七处大穴,动作熟稔得仿佛演练过千百回。
“你们究竟……”
“时辰未到,若是她想说,自然就会说了。”
玄穹将祝清竹扶坐起来,掌心按在她后心。那人霜雪凝成的睫毛几乎触到祝清竹鼻梁,指尖悬在染雪的鬓边要落不落,倒像是画师提笔多年不敢点染的留白,冰霜顺着两人接触处蔓延,祝清竹乌发寸寸成雪,玄穹的霜发却泛起鎏金光泽。
“你的东西,我还你了,明天见。”
山岩崩裂的轰鸣自地底传来。
玄穹猛然收手,唇角溢出的冰蓝血珠坠在祝清竹眉心。那处皮肤突然浮出半枚锁魂印,与陆昭音颈间的烙印互为倒影。
“带她走。”
霜刃突然刺入寒潭,冰层裂开的缝隙里涌出青铜锁链。闻长生挥鞭卷住祝清竹腰身急退,却见玄穹主动迎向锁链,任由其贯穿肩胛。
“你疯了?”
“聒噪。”
腐尸潮开始融化,腥臭血水漫过冰面。玄穹踏着逐渐崩塌的霜花走向深渊,月白衣袂被阴风撕成流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