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染。”
“嗯?”
“好无聊啊!”商成洲长叹一口气,与齐染并肩靠着白墙坐在一处草地上,随意地盘着修长的双腿,一手托腮,一手拖着齐染的阵盘。
他们方才拐过一片白墙院落,刚看到这片繁茂桃林,阵盘上那只昂首挺胸还咬人的小乌龟,便将脑袋和手脚都缩进了壳里,无论商成洲怎么逗弄也不肯出现了。
“它究竟要歇到什么时候?咬了我那么多口,倒是出来干活啊。”言罢,商成洲又气急似得狠狠用手指戳了戳乌龟壳,乌龟壳停在原地滴溜溜地打着转,随即又复归原位,依旧悄无声息。
齐染从坐下开始,就从储物戒中掏出了一卷书,聚精会神地翻看着。此时听到商成洲的话,他终于从书中抬起了头,看着面前的桃林绿茵,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商成洲百无聊赖地转着乌龟壳玩,转了半响却仍未等到身边人的回答,忍不住问道:“你在看什么书?”
虽然此间氛围还不算太紧张,但是商成洲也不认为齐染会在此时看些无关的闲书。
“想看么?给你。”齐染很爽快地将那卷书递到了商成洲身前。
商成洲颇有些受宠若惊,将乌龟罗盘递还给齐染后,双手接过书册,语气中带着几分迟疑:“倒也不是想看,毕竟我中原字认得也不是很全……额。”
他怀着对知识的崇敬摊开书册的第一页,随即缓缓地将书倒了过来。
书上的字迹银钩铁画,端正秀丽又不失风骨,是非常漂亮的字迹。
然而商成洲的的确确,一个字都不认得。
相比文字,他更愿称之为长得挺好看的鬼画符。它与中原文字甚至北格文字的构造都截然不同,仿佛自成一派。
商成洲疑惑地将书又正了回来,并往后多翻了几页,都是一样的字迹,由一堆意义不明的竖条、折钩、逗点甚至还有方框组成,直看得他眼晕。
“这是什么?是这个地方使用的文字吗?”商成洲合上书,一脸敬佩地看着齐染,“这东西你都看得懂?”
齐染接过罗盘后便将它拢在膝弯上,一只手无意识地拨动着龟壳,闻言轻笑了一声:“你是不是觉得我无所不知?”
商成洲挠了挠头,讪讪道:“也不是……只是觉得,如果是你的话,懂这些好像也不奇怪。”
齐染手上一顿,面色淡淡:“这是套密语,是我无聊时自创的。虽然某些细节上有些许不同,但是基本逻辑是一致的。”
“那……它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商成洲疑惑道。
齐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谁知道呢?也许是天涧里有什么未知的力量读取了我的记忆。也许……”他停顿了一瞬,将第二个猜测沉默地咽了回去。
商成洲一时并未多想,只兴致勃勃地举着书问:“那这书册究竟讲的什么内容?”
齐染将注意力重新转向他,语气平静:“是泠泠的日记,我先前在房间里寻到便收了起来,方才得空看了两眼。”
“日记?!”商成洲瞬间双眼放光,“那她可有记录母树的位置?或者这地方的由来?”
若真有,谜题不就瞬间揭开了。
齐染微微摇头:“并无。”
商成洲失落地低下头,但也不算太过意外。
齐染看着这人垂着脑袋翻弄着书册,开口道:“她记录的风格很简单,九成内容都是围着铃星打转。”
他伸出手,指着商成洲此刻摊开的一页:“比如这页,‘铃星今日在课上大睡其觉,被罚留堂,寻我诉苦,我道活该,她愤而多吃三碗饭。’”
“……”商成洲有片刻失语,又随意翻了一页,问道:“那这页呢?”
齐染只随意轻瞟一眼,逐字读道:“铃星今日学会爬树,但不会下树,爬至最高处放声大哭,终引来面卫将她救下。甫一落地,寻我说下回携我同攀,我拒绝,她又哭了第二轮。无用,哭得太假。”
商成洲忍了半响没忍住,漏出一声笑。
他手指摩挲着边缘发毛的纸页,抬头问道:“只是些日常琐事?有什么有用的信息么?”
齐染沉默了片刻,翻到了最后一页,上面只有很简短的一行字。
他苍白的食指在这行墨迹上轻点了两下,轻声道:“客人未至,开谷宴撤了,芳君很忧虑。”
一时间,两人俱是沉默不语,只有林间细碎风声。
商成洲思考了片刻,却觉得心里的疑惑不减反增:“客人未至……那些外面的仙人?他们不是已经来了吗?”
“确实如此,但漏了一件事。”齐染灰蓝色的眸子映着穿过树叶间隙的碎光,竟显出几分冰晶琉璃般的冷冽质感,“日记所载,皆是往事。如若此处天涧确实在重演当年之事,那按时间顺序,应当是先有客人未至,开谷宴取消后,才迎来了‘外面的仙人’。”
“那今日本欲举行的,实际应是第二次的开谷宴。”
商成洲恍然道:“这样看来,那些‘外面的仙人’,也许并非真正的‘客人’。”
他突然想起了先前青姨的话。
青姨说,她上次见外人,还是三十六年前之事。三十六年前的“外人”,莫非才是真正的客人?!
商成洲脑中突然闪过一丝灵光,急急问道:“这本日记中可有记载其它开谷宴或桃君宴?”
齐染看着他,嘴角浮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桃君宴……是有的,此地每年都会举办桃君宴。但开谷宴,却只有这一处记录。”
商成洲快速地将这些信息在脑中整合着,泠泠和铃星都是十八岁,上次开谷宴却在三十六年前……
宛如一道惊雷劈过脑海,如果……如果开谷宴是以十八年为周期举办一次,那么齐染之前的推测岂不是就得到了验证!
只有开了谷来了外人,此地才能诞生新的生命。
三十六年前来了客人,因此泠泠和铃星得以在十八年前出生。而十八年前的开谷宴和今年的开谷宴,客人都没有来,因此芳君才会忧虑,于是去谷外寻了“仙人”,举办了第二轮的开谷宴……
难道真是种人……得人?
“不一定。”许是他脸上惊异的神情太过明显,齐染出声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还有一处疑点。”
“什么疑点?”商成洲迷茫地眨着眼。
“开谷宴,到底是为了什么?”齐染微垂着头,几缕碎发从耳侧滑落到脸侧,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为了……迎接客人?”
齐染声色浅淡:“你会大张旗鼓的,又是宴饮又是歌舞的,去迎接几块待宰的肉吗?”
“……让他们放松警惕?很多黑店不都是这样的,先好吃好喝地招待着,饭菜却掺着蒙汗药,待你吃饱喝足人晕过去了,”商成洲并指在颈间一划,“再亮刀子偷偷把你宰了。”
齐染沉默片刻,微微转头打量他:“经验倒丰富,你被宰过?”
商成洲拇指轻蹭过高挺的鼻梁,咧嘴一笑道:“承让,我鼻子灵,且他们都打不过我。”
看着这人笑得一脸得色的样子,直像一只在日光下抖着皮毛的大猫,齐染避过目光,只道:“确实,你说的也有理。”
商成洲霎时瞪大眼睛,满脸不可思议:“嗯?我竟然说了个你没想到的情况吗?”
齐染颔首,语气平静:“嗯,确实不失为一种可能性。”
商成洲胸膛剧烈起伏两下,几乎要撑破胸口本就轻薄的红绸。他嘴角直往上挑,怎么压都压不住,于是便微收下颌,佯装沉稳地问道:“那……另一种可能性呢?”
齐染伸出手掌,摊开五指,静静地凝视着自己手指上因常年写字和习练针灸留下的薄茧,雪白的睫羽微垂,在眼下投下细密的阴影,开口时声音竟有一丝隐隐的不确定。
“许是我天真。但是泠泠的日记里写着,自她有记忆时就开始为了今日的表演磨炼琴艺。”
“十几年反复钻研一门技艺……”齐染忽然收紧手掌,腕骨凸出凌厉的弧度,“莫非真的只是为了骗来几个祭品吗?”
商成洲看着齐染,突然意识到他此前长居医谷,兴许也是自幼童之时就开始习练医术,或许是有那么几分感同身受,才让他直觉其中有几分蹊跷吧。
“铃星好像也为今天的一舞练习了很久……”他仔细回忆着先前每一处细节,“青姨那时的反应,确实将开谷宴看做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也许,举行开谷宴,真是为了迎接某个无比尊贵的客人,或是为了某个他们还未知的,意义非凡的秘密。
齐染又轻轻拨动一下罗盘上的龟壳,看着小乌龟在原地打着转:“多想也无用,当下首要之事还是寻到母树。”
若能见到母树,许多问题也许便有了答案。
此地虽然谜团颇多,但不得不说,若非二人一入谷便化为“泠泠”和“铃星”,定会错过许多关键信息。
天涧为何对他们这般“网开一面”?还有泠泠日记的密语……
离开医谷前某人的讽笑声突兀地从脑海中划过,齐染眉心微蹙,掩在大袖下的五指猛地蜷缩起来。
青草簌簌作响,商成洲腰背绷出流畅的弧线,双腿一蹬就借着腰腹肌肉的力量从原地站了起来,黄金饰品摇晃碰撞着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音,回头一看却见齐染仍坐在原地,抬着头看着他。
他思忖了一瞬明白过来,一手随意拍了拍身上,一手手心向上伸到齐染面前。
齐染目光在这只蜜色的手掌上凝固了一瞬,随即将罗盘和日记都收进储物仙宝中,细白的手指刚刚搭上对方的掌心,商成洲五指合拢,微一使力就把他带起了身。
商成洲盯着他的白衣下摆,团起粗黑的眉毛,稍稍屈身,伸出手捏着那片衣角,轻轻抖落掉上面的草屑和灰尘,抬头却见他两手空空地看着自己,便微微一愣:“那爱咬人的小王八呢,怎么收回去了?它不干活我们去哪儿找母树?”
微风轻拂,吹来粉白的花瓣,也拂过了齐染雪白的发。
此时的阳光正是一天中最盛的时候,他站在金色的日光里,灰蓝色的眸子竟映出几分蓝盈盈的光亮,配上这一身如雪的纯白,好似融融春日中一只冬国的雪妖突然造访,雪妖伸出素白的手,接住了这一片片春日的来信。
“一个时辰已到,罗盘却依旧没有动静。”齐染手指轻捻桃花花瓣,淡红色的花汁将他的指尖染出一片薄红,“我们多半已找到了它所在之地。”
“藏木于林,人皆视而不见。”他轻甩袖袍,缓步向桃林中走去,“随我来,小王八歇息了,我来寻它。”
商成洲看着那抹白影渐行渐远,琥珀色的眸子轻轻眯着,他喉结轻轻滚动一下,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只喊了一声“来了”,便三步并两步跑到了齐染身侧。
两人的身影逐渐被细密的桃枝掩去,待最后一片衣角隐入林中,不知何处来的白雾悄然弥漫。转眼间,哪儿还有什么桃林,唯有远处青山如黛,近处绿草如茵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