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你怎么能就在国外工作呢？”餐桌上，母亲焦急否定，筷子一把拍在桌上，不想吃了。
二十五岁的孟承云没有说话，只是沉默。
母亲没有办法接受唯一的孩子远走异国，而且极有可能一去不会，一想到儿子在外面孤身一人，母亲眼眶迅速红了：“云崽，你也出国读书几年了，你不是说吃不惯外面的东西吗？也没个朋友在那里，你看，程家那小子在三中当老师，天天能回家吃饭，多好。尤嘉楠出国了，可是那是他爸跟着出的呀，你这么走了，我跟你爸怎么办？”
孟承云父亲看了妻子一眼，压压手让她冷静些：“云崽，你怎么想的？”
孟承云十分平静，道：“我已经接到offer了，挺适合我的，我觉得在国外也没有什么不好，现在交通很方便，你们想去看我随时可以，我有空也会回来看你们的。国内竞争这么激烈，就业率很低，既然我已经有机会了，为什么不干脆定下来呢？”
“云崽！”母亲还是很激动，“就业率低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你的学历怎么可能找不到工作？再说了，我跟你爸在N市，怎么也不可能让你饿着啊？我们在这里，有房产，有人脉，多少人都没有你这样的条件，你呢？还跑到外面去吃苦！”
“好了好了，少说两句，”父亲劝了一会，又看向孟承云，“云崽，你妈说得有道理，你留在N市，想进机关、事业单位还是国企，爸爸妈妈都能给你想办法，你想去私企，应该也有合适的，甚至你想创业，爸爸妈妈也能给你拿钱。你什么都不想干爸爸妈妈养着你都行。你要不想留在N市，想去别的城市也可以，爸爸妈妈都支持你。但是，出国工作，爸爸妈妈还是有些不好接受。”
孩子大了，父母也老了，父亲再没有了当年教训孩子的刚强，显得柔情非常。
“云崽，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孟承云放下筷子，鼻尖一酸：“爸……”
“云崽，你是爸爸妈妈唯一的孩子，你有什么事，一定要跟我们说，不要自己扛着，爸爸妈妈都会帮你的。”
母亲已经开始抹眼泪了，孟承云却不大愿意开口。
父亲仍在劝说：“云崽，你留学那几年，每次跟我们打电话，你妈都很伤心，天天盼着你回来。你自己也说想回家，现在终于毕业了，可以回家了，怎么又要走呢？”
不想走，又要走，当然是因为不得不走。孟承云暗暗握紧拳，脸上却只是拉出一个勉强的笑。
大概是见孩子没有要说的意思，母亲已经放弃了，自顾自擦着眼泪，父亲则连连叹气，颇为无奈。
孟承云深感对不起父母，出生在这样的家庭，从小就享受了全N市最好的教育资源，父母竭力培养他，送他去学小提琴，给他买一堆小乌龟做宠物，让他自己支配零花钱和压岁钱，想要什么说一声，只要不出格，从来没有得不到的。可是，他就要远远地离开这个家了。
“爸，妈，跟这些没有关系。”
母亲忙问：“那跟什么有关系？你说，妈妈都去帮你解决。”
“是啊，你要什么，说出来，爸妈不会不管你的。”
“是我自己的问题。”孟承云看着已到中年的父母，他们双鬓染了霜色，总让他想起高中时程老师讲过的词，春风不染白髭须，春天一次次来，吹绿了王安石的江南岸，却再也吹不回已经斑白的须发。
孟承云知道，他一直是父母唯一的期望，但是，他要永远地辜负这么多年的爱与付出了。
“因为我，这么多年，”孟承云眨眨眼，有些许酸痛，“只喜欢过一个人。”
“我只喜欢过程松直一个人。”
母亲先是懵懂，随后震惊不已，一直盯着儿子，想要看看他还有没有后文，可是孟承云只是默默起身，拉开餐椅，走到沙发坐了。
这个小沙发正对着阳台，从前阳台上养着他的龟儿子，程松直还在那里说过羡慕龟生的话。后来他去上大学了，母亲就种了些花花草草，各色的花朵开得十分鲜艳，在阳光下显出千万分的生机活力来。
可是，孟承云只觉得苍老，失去了生活所有期待的苍老。
伴随着这么多年的疲倦，一再忍下的冲动，和知道永远得不到的心酸。
他想过要说的，可是程松直谈了一次又一次恋爱，简直像是昭告天下，老子只喜欢女孩子。
于是，他就只能远远地看着，越来越远，远得再也看不见程松直。可是，等到他出国了，才知道，原来距离并不会让他割舍掉那些稚嫩的情感——他仍然想念那个男孩，只是没有办法面对。
父亲从餐厅缓缓踱步而来，忽然间许多回忆涌上他的心头，小小的孟承云宁可挨打也要坚持和程松直做朋友，不管程松直成绩多差都一定要和他一起放学回家，周末必得腾半天时间陪程松直去轮滑场玩，上了高中和程松直打架好像还是因为程松直谈恋爱了……
年过半百的父亲苦笑着摇摇头，站在孩子身侧，搭着他的肩，轻声问：“这么多年，很辛苦，是不是？”
泪水顿时模糊了视线，孟承云仿佛看见刚上一年级时候那个没有妈妈来开家长会的小孩，他很窘迫，到处看着什么，仿佛在找一个洞钻进去似的。
孟承云想，我不该在背后说他没有妈妈，不该和他在篮球场上打架，就因为不懂事和他打了一架，从此我一生都在与自己的情感缠斗。
“爸，”孟承云抑制不住哭腔，“对不起，我没有办法，我做过很多努力了，但是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做错什么……”
“爸知道，爸知道，”父亲搂着泣不成声的孩子，“爸知道你没有错。”
“我没有办法留下来，我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和他离这么近还装作什么都没有，爸，求您了，让我走吧……”
“我真的好难受，这么多年，每一天都好难受……”
孟承云已经很多年没有哭了，这个大秘密埋藏在他的心里，每次独自挖出来看时总会心酸不已，可是他不知道当他把这个秘密说出来时，眼泪会跟着滚滚涌出，根本控制不住。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想这样，但是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云崽，别说对不起，”父亲眼圈微红，不断抚摸着孩子的脑袋，“云崽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孟承云靠在父亲身上，忽然间觉得这么多年的孤立无援一下子找到了支持点，在这个世界上，是有人理解他的，就算他的感情永远没有着落，但至少这个时候，是有人愿意和他站在一起的。
“爸……对不起……”
“没事的，云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嗯，谢谢爸。”
孟承云出国以后，始终是一个人，一个人上班，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去公园散步，一个人在广场上看人玩轮滑，一个人想念遥远的故乡。
有同事在喝酒的时候开玩笑地问他怎么这么久都不找一个恋人，他只是笑笑，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那个人喜欢你吗？
他不知道。
为什么？
我没有告诉他。
为什么不告诉他？你们中国人这么含蓄吗？
孟承云摇摇头，没有说话，只是想起他和程松直初中的时候在教室里嘻嘻哈哈地称呼对方为儿子，总是说着说着就忍不住笑场。其实如果他对程松直没有那些特殊的感情，他们就会这样快乐地打闹，直到七老八十。
可是，可是。
孟，你在想他吗？
没有，我在想我自己。
想什么？
在我不懂事的时候，我喜欢过一个男孩子，因为他，我离开父母和故乡，独自在异国生活。一切都还好，只是不管过去多少年，想起他，心里还是会难过。
你为什么不试着告诉他呢？也许会有可能的。
孟承云笑了笑，再不说话了。
且不说程松直是个彻头彻尾的直男，就算他们真的有可能，在N市，他父母那样的圈子，三中的圈子，他们又怎么可能正大光明地在一起？
既然知道它是无法结果的，不如不让它破土。就让他怀着这份感情，独自一人走下去吧。
也许之后的某一年，孟承云会在休假回N市的时候与程松直见上一面；
也许那时候的程松直结了婚还有了孩子；
也许程松直还是会像以前一样，笑问儿子，你怎么还是单身；
也许孟承云会告诉他，我有喜欢的人，但是他不喜欢我；
也许程松直只是一摊手，耸耸肩，说那你快点换个人喜欢吧；
也许孟承云会深深地看着他，点点头，说好，我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