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进夜里的时候,有人打开了那门扉,从心与身的栖地欢迎我的到来,我听见歌,于是用手捕捉,它就开始呼唤我。】
读到这里,费里维特用一支沾满红墨水的羽毛笔划下一行注解,随后他放下手中的书本,站起身,裹紧了自己那老旧单薄的外套。
伯克的又一个寒冬,干瘪的枝条胡乱戳向天空,落雪柔化了它的棱角,呼出的气几乎要化成冰雾,不再上升。
他蹲下来,踮着脚用羽毛笔点燃壁炉,用以代替因电费日渐高昂而废弃的灯。
跳跃的火光拉长了狭窄的书店,不大的店面里塞满了书架和整齐堆叠的书籍,构成杂乱的图景,向外而开的店面是用木制框架与大玻璃窗制成的。
真是逆时代发展,明明本来都不需要再烧炭,他诽腹一声。
前些日子工厂停止了生产,只有一道无形的烟雾顺天幕攀登向上,吞噬去一角天空,远处有日出微光,打散氤氲的碎云。
从机械化改革,世界文化统一到激进派执掌大权开始,这些工厂的生产力断崖式下跌,物价随之开始上涨,没有谁能幸免。
先前作为首都的伯克市东已经倒闭了好几家制铁厂,余下的东西都被收进激进派的仓库,连地下的老鼠都进不去。
他们还在那里铸造围墙,拦住了通往市中心的道路,大有一种闭关锁国的感觉。
但至少生活已经比两百年前好了太多,他蹲在火苗面前,面色寡淡的搓了搓自己的脸。
费里维特是个神秘学家。
准确来说,也只是个拾级而上,追求终点和知识的爱好者。
毕竟他的本职是经营这家书店,在这座伯克城中,他已经就这样呆够了三十年,今年也有三百来岁了。
他向来没什么商业天赋,来这个小街角买书的人又屈指可数,哪怕年龄基于普通人而言很大,日子也过的捉襟见肘。
替人做仪式赚来的钱币甚至无法在市面上流通,什么宣传,叫卖,都只会增加因为宣传神秘学而被烧成焦炭的几率,有的时候,真的很难不去羡慕那些富有的家伙,还有那些没被烧只是砍头的同僚……
思及此处,费里维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当店门口挂的时钟走到早上六点时,他掐着时间推开那扇沉重的木质大门,把“营业中”转到“休店中”。
门外的雪堆积了厚厚一层,落在脚踝处,隔着皮靴就能一阵冰凉,他抬起头看了看灰暗的天穹,伸手接了一片雪花。
很凉。
费里维特用铲子铲开店面右侧的平地,深处巷尾无人处的书店拥有一个美好而广阔的“私用”面积。
直到露出下水道的深黑井盖,他才停手,将铁铲侧插入缺口,向上一翘,一卷挂在细绳上的报纸就映入眼帘。
《伯克市神秘学家日报》,每天都有新的事儿,每天都能准时送达,同样是每天前往地下城的钥匙,不管你在哪里,地下的小“老鼠”都能送到。
这并不是夸夸其词,作为由国际神秘学家协会联合创办和投资的产业,即便分散到各地成为更小级别的副所也不容小觑,正式达到越偏僻的地方人越多的成就。
他夹着报纸回到书店,掌心在一派温暖中骤然发寒。
低下头,一片小小的六角形雪花还在掌心中持续制冷,他抬手捻起,即使将这片雪花揉成一个小小的冰团也没有要融化的迹象。
奇怪……
他收了收手指,在指尖凝聚的微光里,它终于消弥成了一缕水汽。
对于主修记录学的费里维特来说,他并不擅长捕捉气氛里的神秘因素,但这些雪花带来的异样实在太明显。
这种影响全城或国的大型事件一般都由协会内部指明,或许持续现在这样的生活才是重中之重。
从袖管里抽出羽毛笔,他把报纸的一端,用以密封的木质塞孔对准内间书架的边缘按下。
书架的机关从内部被触发,发出闷闷的咔哒声,它向着右边移动开,对着石头墙壁,他抬起手来,将羽毛笔插入中心的小孔。
嘎——
石壁活动起来,自主的拉伸,向着后头潜藏的道路挪动,最后排列整齐,簌簌的声音是由法术引起的弱风,入口散发出浅淡的红茶香气,融合进书店里。
一条狭窄的小道最终暴露在眼前,他顺着向下,寂静的道路里只剩哒哒的回声。
在黑暗中行走了约莫五分钟,远处才有了嘈杂的人声,红茶的味道越发浓郁,连风都温暖了许多。
费里维特脱下外衣,把它挂在手上。
转角遇到的小老鼠向下跑动,在落到最后一节台阶的时候,化成了一个长有大耳的灰发少女。
她头顶灰色报童小帽,毛呢的衣服,黑色眼睛睁的大大的,在黑暗里都能透出水光。
这是茂斯拉斯家族的女儿,衔报的小鼠是他们的家徽,也是唯一活跃地下世界的信使,最初在战争年代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他们总是不问好也不再见,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再有礼貌的成员也这样,似乎是改不掉的习惯。
“伍德先生!伍德先生!”
少女提起声音,激动的喊着,她穿过尽头的光幕,又从那里伸出一只手,探出一颗头来,抓住了费里维特的手腕。
他无奈的向后倾斜身体,避免因为下楼梯的速度太快而摔倒。
“伍德先生,快快!马基说今天有礼物给你,让我来通知你呢!”
“礼物?他昨天没说……”
茂斯拉斯小姐看着他,探出的手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耳朵尖尖的毛发蓬松开,露出俏皮的笑容:
“所以才说是秘密呀!”
挑了挑眉头,费里维特这才提起兴趣,跨过那道光幕,走向属于神秘学家的集会。
头顶蓝天白云,一轮太阳赫然悬挂其上,炫目又灿烂,与外面那派迷蒙天气分割,是格格不入的和煦。
制造这个人造太阳的人是神秘学家协会的首席,连同这个地方一样,位于世界的“地心”。
不过,地上的天气总是能影响地下,说不上来为什么,但气温明显都降了好几度,连太阳的存在也越发纸片化了。
来往的人面孔各不相同,各有差异,来自世界的各个角落,又聚集到这一方集市。
异于其他的市集,这里没有叫卖声,更多的是不同语言之间的谈话。
在神秘学家的世界里,语言永远不是阻碍人和人交流的屏障,他们或是已经学习,或是布置一些转换仪式,佩戴一些转换物品。
而对于费里维特这样的神秘记录学研究者来说,学习一门语言就像喝水一样简单。
不过,似乎从来没有探究过这里究竟有多大,费里维特捕捉了这一瞬间的思考,回过神来,老鼠少女在他思考时格外的安静,两手背在身后,一蹦一蹦的走着。
转过街角,这一带相较来说安静些,红茶的香味也越发浓郁,集会坐落在这更深处的花园里,花朵如瀑布般落下,各个时节混杂,融合出诡异的香气。
他推开围栏,询问身边的少女:
“茂斯拉斯小姐,你要来参加吗?这会儿除了马基应该还没人到。”
“不啦,”她摆了摆手,“我今天的报纸还没送完呢。”
“那再见?”
弗里维特回过头。
茂斯拉斯小姐又不知去了哪里,只留下身后叶片与花沙沙作响。
地下世界罕见的起了风。
花园中心的桌椅上影影绰绰有个身影,他快步过去,把胳膊上的外衣整齐挂在椅背上,又将报纸放下,占了一个位置,随后才冲着那看报纸的身影打招呼。
“日安,马基先生。”
马基今天穿了很典型的一身黑色长外套配翻领衬衫,头顶礼帽,面部有褶皱,表情是温和的,浅色的眼珠浑浊,太阳的光刚好扑到他身上,这个年纪的人就喜欢晒太阳。
“日安。”
马基坐在原地,举起他的礼帽轻轻晃动,随后又扣回头顶,掩盖住了那一片光滑。
他的秃顶越来越严重了,即便在神秘学家中他还算青年人。
费里维特忍了忍,才终于挪开目光。
“茂斯拉斯小姐又不知去哪儿了。”
他选择从刚刚消失的小老鼠说起,每天早上的例行茶会里,只有他和主办人马基先生不会迟到。
“害,”马基倒是不太在意,他手里的报纸又翻过一页,“她的报纸还没送完呢,要不是我多付了几块奶酪……”
他停顿了一下,犀利的眼神从报纸上方越过来,费里维特也终于看清了头条——号外,伯克市即将迎来为期数十年的封城计划,请伯克市协会会员注意,最后一班列车明天上午六点前往荒原凯奥斯。
费里维特猛的抬起头来,从自己手中的报纸里找到这一页后,又抬头与马基对视,两个人都读到了对方神情里的不对味:“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激进派打算打造一些不太一样的生活……比起这个更严肃的应该是,他们也正在秘密狩猎神秘学家。”
马基指了指手中的报纸,语调放缓。
“他们有教会的协助,也许可以来到这里,我们现在还有时间,起码茶会还能支持两天,毕竟这里不是他们的领地,大家似乎也都认命的选择蜗居在这里了。”
他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座位上的报纸,头条上会动的照片总是看的人头晕目眩,尤其是那用墨水绘制的图案,熊熊大火似乎又开始在神秘学的风潮中吹起来了。
那些无牵无挂,或是蜗居地下的人或许不必担心这个,但随着年代的发展,越来越多的神秘学家选择和普通人在一起,他们的生命大多都长到痛苦,之前流行的一句话说,每个神秘学家都必将接受无数次生离死别的痛苦……
弗里维特觉得他们写的太奇怪,普通人应该也是这样的才对。
对于追捕,而地下里其他人的门不是想走就能走,远距离旅行也总要付出不小的代价,也要与亲人分离,在这些因素下的神秘学家们都一致认为,正常人类的旅行途径才是最合适的逃跑方式。
他们都吸取了以前的教训,也把自己和普通人放在同等的一条线,同等的看待,自顾自的改变,这也是最近十年来学会里流行的:与人平等学说。
不知道那些神秘学家听说了这里的事情后,会不会一起之下把这个诞生不久的学说怒而撕毁。
虽然当局狩猎神秘学家不论如何不论隐秘都是会发生的,这在伯克市几乎人人知晓,但是……
费里维特刚想为自己的思考笑笑,又忽然觉得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封城就意味着,他在这伯克市生活了三十来年,升维的可能没找到不说,再和这些家伙枯燥的封几十年,他的年龄可就要直线奔向四百岁了啊!
“哎,过完这几年我也要过五百四十三岁生日了。”
马基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颇为感慨的咂了口红茶。
“时间真是不等人,即便是我们也一眨眼就过去了,费里维特,你是哪里人?我指出生。”
“嗯……”费里维特难得有些没转过来,他回想了片刻,只回答,“三百年前的国度,应该是现在伯克市的外城区那边。”
“这么说你一点也不熟悉周围咯?我还希望你帮我提供一些之前的信息……不过就这样也无所谓,”马基先生笑起来,“那么你要欠我一个人情了。”
他说着,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一封信来,上面鲜红的火漆镌刻着一朵盛开的百合。
“喏,礼物。”
费里维特一头雾水的接过信封,里面似乎是纸,比寻常那些要坚硬些,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用羽毛笔划开火漆的一角,在熟悉的墨香里将它打开。
信封里不大不小,正正好好衡躺着一张车票。
他抬起头来,诧异的看了马基一眼。
“唔,即便是前往凯奥斯,这张车票也很难抢到,我也是之前托了人才拿到,我听说你在找上升的道路,前一段时间,这里正好发出了信号,不知道有没有人捷足先登呢。”
马基放下报纸,莞尔一笑,语调是如招呼般的轻快,“总之,不管是向上还是旅行,你都会需要的。”
“谢谢您。”
费里维特忍不住用了句敬语,他的表情有些苦闷,毕竟三百年间没找到多少线索面子上还是过不去,有些窘迫,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很久没有泛起温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