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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执手: 便胜却人间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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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往寒来,四季枯荣。

半年过去,直到宋惜霜过完了十七岁生辰,她的婚事还是没有着落。

宋老太君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僵,意料到是这姑娘在耍心眼子,便称病拒了宋惜霜的晨昏定省。

宋惜霜乐见此事。

这两年宋端娘塞给她的资财,鸡生蛋,蛋生鸡。

她躲在凌霄院扒拉着算盘与地契,再加上寄附在聚宝钱庄的金银,即便回还宋家本钱,另起炉灶,数目也已经十分可观。

宋老太君是从一个秋雨连绵的清晨变脸的。

宋惜霜踏入瑞霭堂时,宋老太君正拿着察微镜细细端详着一张拜帖,看到宋惜霜来了后,急忙召她过来,笑得像个万年老狐狸。

“薛太守的长子伯莲,你定是认得了,他考取武举,又在秋猎护驾有功,圣上亲封其为指挥使,回雍州卫所任职。”

“我也是看着这薛家大郎长大的,可怜其母早逝,上有姨娘扶正,他多年与仲桃相依为命,在这些境况下幸得没长歪,品性刚直,容表端正,焉能再挑出什么错?”

宋老太君拉过宋惜霜的手,不再给她拒绝的机会:“他明日要来府上拜谒,却是不巧了,我要亲自去菩如山一趟,你就替我好生待客罢。”

坐在下首的白珠珠也扯了个笑容出来:“也不拘你两人在府里,让张祷赶车,带上府卫,去云梦州跑马,还是去羡春楼望江,皆不打紧,一并用度,姨母全拨于你。”

白珠珠摸清了宋老太君的意思,连连附和。

她本就不好受宋嘉澍连年不中的事,暗忖若是宋老太君睡昏了头,哪一日起身将朝朝儿配给宋嘉澍,那她宁愿跳绮罗江去。

宋惜霜腹诽道:天底下怎么有那么多巧事,两人这是要齐齐做红娘。

“母亲不说我还忘了,薛家这些年送上府的年礼,可不尽是参茸,还有什么蜜饯糖柿,瑞紫海棠,诶哟,你看看这哪是我们这些长辈中意的,”白珠珠又加了把火,双眼精光闪闪,“朝朝儿,你意下如何?”

两人一唱一和下,宋惜霜抬首笑道:“我自是全听祖母的。”

宋老太君扶额,朝紫芙使了个眼色。

听她的,要是真听她的,现在娃娃都能满地跑了。

她老了,喜欢看热闹,孙辈就这么三个,偏偏最看好的也是最不省心的。

隔日。

宋老太君一大早亲自来凌霄院,坐在边上盯着宋惜霜,见她随意从柜里捡出件洒金广袖裙,不虞道:“你什么眼光,大红大绿的是要成亲去?”

宋惜霜见小心思没盖住,扯过件清淡的月白色的衣衫,又被训斥一通。

宋老太君挥舞着鸩杖,点着宋惜霜素日“喜欢”的衣裳,冷冷道:“我们府上还没发丧呢,青天白日做什么妖,鹊枝!待会将我指的这些全拿去扔了。”

鹊枝欢快应了。

紫芙兀自拿出一件天霁色留仙裙与宋老太君看。

宋老太君才满意点头。

宋惜霜面无表情地套上裙衫,任由紫芙为她梳了个随云髻。

末了紫芙悄声问她要配上哪些簪环,宋惜霜心念一动,指了指镜匣最下屉那对琉璃海棠嵌明珠珠花。

这么一打扮,女郎手执玉扇,眉眼清隽,如出水芙蓉般清丽。

宋老太君仿佛看见了当年未出阁的宋端娘,严肃的神情终于缓和下来。

“不错,这才是我们宋家的姑娘。”她道。

她存了私心。

当年端娘的婚事被宋承淮耽误了,她拦不住,但朝朝儿的婚事,趁这把老骨头还在,她定然要替端娘为朝朝儿考虑。

方炽楼是武将,薛伯莲也是武将。

宋老太君心想,这样一脉相承的夫婿,兴许是天定良缘呢。

她早就与薛家通了气,这厢亲眼盯着宋惜霜在薛伯莲的搀扶下上了马车,才放下车帷,前去菩如山见谢吟沧。

宋家不日就又能办喜事了。

*

“所以,朝朝儿妹妹今日过来不是看亲,只是与我打听立女户的事情?”

宋惜霜呷了口茶,不禁蹙眉。

糖到底是稀罕物,薛伯莲忖度她一个女郎定爱吃甜,便自作主张点好了蜜茶。

甜得发腻。

她口味怪,其实偏爱苦茶,先苦后甘,余韵流长。

她看得出来薛伯莲今日也是仔细拾掇了自己,一身鱼师青绣白鹤直裰,凌厉的麂皮箭袖,却以雅致的青玉冠束发,鬓角修剪得齐整。

他还有年少的影子,面庞是康健的麦色,在君都历练三年后,眉如寒刃,下颌泛青,肩背与两臂虬结,眼眸中反而多了些深沉。

来到羡春楼雅间后,她就开门见山,因着对方是太守之子,便近水楼台询问立女户一事。

见茶桌对面的宋惜霜大胆打量着自己,薛伯莲竟胆怯起来,微敛眸光,反省自己语气似乎不妥,遂推了面前的糕点盘子至她面前。

他想起在君都时,宋嘉澍叮咛道:“三年未见,朝朝儿一定在祖母的调教下成了娇滴滴的女郎,伯莲,你个木桩子得记住,在朝朝儿面前谨记温言慢语,该出手时就出手,如若实在不知道怎么干……你想想,要是沈二哥怎么办就行了。”

薛伯莲以稽查罪犯的本事,仔细回顾了沈昙言行举止的精髓。

字少,无辜,把话留给别人。

他应该也行……的吧。

宋惜霜刚要说些什么,只见轩窗外的大街上走过一支送嫁队伍,哄哄闹闹,总角稚子黏着队伍要喜糖吃。

薛伯莲在羡春楼包下的雅间楼层并不高。

眉开眼笑的冰人正往四周撒喜糖,她抛得太高,糖块将要砸中宋惜霜身边的花窗时,却被一只修长的手接住了。

薛伯莲收掌为拳,又伸出手在宋惜霜面前展开,他虎口带茧,掌心躺着一枚包了牛皮纸的糖块,上面写的是红艳艳一个“喜”字。

他径自取出怀中雕琢好的海棠玉簪,同样奉上,按剑单膝跪地道:“我很早以前就嫉妒江六郎与你的婚盟。”

话少,表明心意,有了。

“可惜,今日来此地的,似乎只有我一人有这样的心思。”

无辜,有了。

“但我不怕再等下去,今时我未婚,你未嫁,朝朝儿……愿意给我追求你的机会吗?”

把问题留给她,完美。

这味太浓了。

宋惜霜也不是瞎子,看着面前浑然沈昙附体的郎君,抽了抽嘴角,也不欲接过他手心的喜糖与玉簪,捏着帕子虚虚扶他起来道:“伯莲哥哥言重了,我还是……欢喜你以前的样子。”

她这话一出口,绢屏后忽地穿来什么声音,像是座屏下猛地被人踢了一脚。

宋惜霜回首,担心问道:“紫芙,紫芙,你怎么了?”

“姑娘,我……无碍的。”

不知为何,紫芙回得竟有些不情愿。

宋惜霜心中狐疑,便想早早与薛伯莲说清后再回府细问她。

薛伯莲听见那句“欢喜”后眼神噌一下亮了,接着又被宋惜霜泼了盆冷水。

“我从来只当你与江六郎是哥哥,如今也只想着女户这事,万万不敢耽搁你。”宋惜霜徐徐道。

薛伯莲摸了摸头,心中发沉,觉得今日又是没戏了,遂倒了杯茶水,将自己知道的女户一事皆细细告知于宋惜霜。

“要立女户,必定是得及笄后的年岁。”薛伯莲一五一十地说道。

宋惜霜点了点头,她已经十七岁了。

“二则是家无男丁。”

这条也好说。

宋惜霜暗道,从明面来看,宋端娘作为她嫡母,言荞入狱前便与其和离,如今的方承影也算不上是她的胞弟了。

“三则……雍州律法有言,要立女户,得招一位赘婿。”薛伯莲遗憾道。

他是太守薛济源独子,要接替族中香火,便不能入赘于宋家了。

宋惜霜了然。

原来美中不足的,是缺了位赘婿。

*

一柱香前,羡春楼天字号雅间。

谢存翀站在金屏后,恭恭敬敬地递上了一张请柬。

“正月望六,是小女弗樨与校尉薛翦吉日,诚邀沈大人来府上喝杯喜酒。”

擎风见状,先是抽出请柬里的金箔还给谢存翀,再走入屏后将请柬递给了沈昙。

沈昙没有接。

他站在窗前,望着羡春楼前停的马车,那车厢一角是宋家族徽九足金乌鸟。

宋惜霜的留仙裙很长,她下车时险些绊倒,被在旁心急手快的薛伯莲握住了手腕。

她今日装扮得着实令人心中悸动。

这是沈昙第一次见她点上全妆,黛眉朱唇,发髻上簪的还是他送的那对海棠珠花。

女郎浅笑盈盈,手执玉扇抵着鼻尖,不知与身旁的郎君说了什么,对方竟闹了个红脸。

从沈昙的视线看过去,两人一静一动,竟有互相依偎之态。

他的心更堵了。

沈昙旋身夺过那张请柬,无视屏外垂首不言的谢存翀,对面无表情的擎风比了个手势暗号。

沈昙:将你的外裳脱给我,现在,立刻!

擎风:?

今日要见许多雍州商会的巨头,再加上沈昙临时掐指一算雍州东南,红鸾又动,他抱着那颗不安分的心,认真选出袭天霁色锦衫,着佩玉带银冠。

他照了照长镜,第一次对自己的皮相感到满意。

雅间里,擎风烦归烦他,却也脱下了自己的青雘色外裳要与他的锦裳置换。

沈昙敛眸沉吟,又拒绝了擎风的外裳,脚步如风,走出雅间直奔楼下。

擎风:有病罢。

他随即打发走了摸不清头脑的谢存翀,跟紧了沈昙的脚步,却见对方站在一雅间外,当完散财仙人后,便背着手迈进了雅间。

擎风见宋家的府卫被骗去大堂喝茶,他摇了摇头,顺即偷摸着牵住了屏外不明所以的紫芙去外头说话。

擎风得意地握紧身旁姑娘的手腕,暗喜道:沈昙果然还得靠他。

那绢素屏风不透,沈昙悄声落座于屏外的交椅,半阖双目,指尖在茶案上无声敲点,静静看着屏下场景。

薛伯莲单膝跪地,还有那三句话,放在正主面前简直杀人诛心。

无碍,他相信朝朝的心还在他这。

“伯莲哥哥,我还是欢喜你以前的样子。”

女郎清脆认真的声音传到沈昙耳中时,他手指顿时停住了。

伯莲哥哥,还伯莲哥哥,他怎么从未听过朝朝这般唤过自己“沈二哥哥”。

他是不是太自信了些,所以存了侥幸心肠,以为纵然是家奴身份,朝朝也会爱上他。

大错特错。

她这一百八十七日都没有理会他,也没有在那块青砖下留只字片语。

如若天气好,他会为那棵已然长得亭亭如盖的丹若树修剪枝桠,听着她在青墙另一头与小丫鬟们大声地念话本,如若下雨打雷,他便坐在廊下静静听那道若有若无的拨算盘珠子声……

屏外,沈昙闷气忽生,站起身来不小心踢到了那屏风。

擎风晃了晃与紫芙相扣的手,对她暗示两眼。

紫芙被他弄得有些不虞,但听见宋惜霜那道焦急询问后,自己还是软声回复了一句。

沈昙坐了回去。

羡春楼的侍茶小婢应时进屋,觉得这龙章凤姿的郎君蹙眉也好看得很,不由多看了两眼,但又觉得他孤零零坐在外头有些奇怪,冷清得不忍打破。

小婢子默声为屏中两人换了新茶,退下经过那郎君时,只见他忽地取过里头那位姑娘还未饮完的一盏茶水。

“这位郎君……”她刚想轻声阻止。

沈昙自顾自饮着宋惜霜那盏茶,冷冷斜了眼小婢。

他旋了旋茶盏,吻住茶盏边缘女郎留下的口脂。

那口脂是荔枝香。

他将其那抹口脂舔舐殆尽,仿佛在贪婪地吮吸一颗浓郁香甜,饱满多汁的荔枝。

蜜茶那股甜丝丝的滋味在舌尖逐渐蔓延开来,沈昙心情大好,便从袖中取出一锭金子放在茶盘上。

小婢子高兴得险些端不住茶盘,走出雅间后忍不住蹦起来。

女户,赘婿……沈昙明白了。

窗边,宋惜霜与薛伯莲洽谈完立女户的事,便与他道别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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