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玉荷被塞进被褥里,她怔怔地看向咫尺间的少年。
一段时间未见,他并未什么不同,只是眉眼间的疲倦怎么都藏不住。
她沉默了良久,问:“你怎么来了?”
想到从京城传来的消息,她连忙坐直了身,“须卜云当真去敲响了登闻鼓?”
“可,”想到帝王对冠军侯的态度,裴玉荷的眉头皱了起来,不过很快又看向身旁人,眼神逐渐一凝,“既然她敲了登闻鼓,你又为何会来这?”
冠军侯对他的重要性,两人心知肚明。
“如果是为了我……”裴玉荷摇了摇头,“没有必要。”
周怀砚见她还沉浸在拧巴的情绪中,将她披在身上的被褥拉得更紧了点,随后解释道:“为冠军侯敲登闻鼓的下场无人不知,她入狱了。”
裴玉荷睁大了眼,“那你不去救她?”
“救她?”周怀砚沉默看她,“怎么救?我倒是愿意救,可那一根筋的家伙,把所有人当成了假想敌,每次一靠近她就歇斯底里骂皇帝,想要不惊动他人根本不行。”
“可……”
两人四目相对。
最终裴玉荷耷拉下了肩膀,“总不能看着她送死。”
“放心。”
周怀砚明白她心中所想,“她暂时死不了,因为皇帝根本分不出心思去管她。”
他微微倾身,“宫中那场大火是你放的吧?”
裴玉荷眨了眨眼,不吭声。
一切尽在不言中。
周怀砚笑了,“你那一把火可把那两位气坏了。王莺儿直接晕了过去,你那位父皇本来气急,结果又遇上了登闻鼓被敲临时上朝,结果中途急火攻心如今还躺在床上,御医们进进出出。”
裴玉荷知道那尸水花对他们二人的重要性,但她没想到裴凤鸣反应会如此剧烈。
不过她猜,尸水花被毁是一部分,还有一部分便是有人再次提及冠军侯。
她印象中的冠军侯周新霁是个极有意思的人,幽默风趣,总喜欢逗她玩。
他和其夫人与娘亲的关系也极好,两人的感情着实惹人羡慕。
在幼时,她听过不少次娘亲对他们的感慨,说侯夫人与冠军侯的感情天作之合。
每每这时候,她便趴在娘亲膝头问她呢。
那时候的娘亲总是沉默的,直到后来才明白那沉默的意义。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娘亲与冠军侯一家关系极好的缘故,那时候还未登基的某人便流露出一丝对冠军侯的不满。
即使那时候他为了争夺储君之位,不得不装出温润如玉的姿态。
但那种状似无意的恶意,即使是那时候年纪并不大的她都能感受到。
那时候的她不明白,尤其是每次她与冠军侯见面以后,接过对方送来的小礼物小零嘴回去后,那人便一把夺过将她关在院中不准再出门。
如今裴玉荷明白了。
无非是嫉妒。
嫉妒扭曲了他的心。
嫉妒娘亲与冠军侯夫妻之间深厚的关系,却不愿多看他一眼。
嫉妒自己的孩子与他这个父亲不亲,反而与在他看来一无是处的人玩得极开心。
这种扭曲的心理,在先皇在世时,他不能太明显,只能不断地压抑在心中,越垒越高。
直到边关动乱,冠军侯一别京城三年。
而这三年,先帝驾崩,新帝登基后那种压抑的恶意便不留余地地流露出来。
若她没记错,就是在新帝登基以后,有关于冠军侯的一些微妙传言便不着痕迹传播。
直到冠军侯失踪,侯夫人小产,周小公子病逝,整个冠军侯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坍塌,湮灭。
原来的护国将军一夕之间,成了人人唾弃的卖国贼。
当时的众人沉浸在冠军侯通敌叛国的愤怒中,可其实只要细细琢磨,便会发现其中一些诡异之处。
裴玉荷抬眸,对上身旁人视线,“你还记得冠军侯最后一次给你与夫人写信是在何时吗?”
周怀砚表情微变,久久不曾言语,良久后缓过来:“你……是何时发现的?”
裴玉荷歪了歪头,“这还不明显吗?你对冠军侯的关注,以及在瑚州时的反应,还有——”
少年听她一桩桩一件件的细数,总算反应过来,伸手想要用被褥将她露出在的脸颊包裹在其中,就听见少女响亮地“哼”了一声。
“我就说为何总觉着你有些熟悉,但又说不上来,”裴玉荷危险地眯了眯眼睛,“当初不知道是谁,每次我一靠近就嫌弃得紧,如今倒是黏人得很。”
她把“黏人”二字咬得极重。
裴玉荷抱着胳膊等着看身旁人的反应,却没想到许久没有人吭声。
她愣了愣,随后探头看去,便注意到少年双眸有些失神,迷茫地注视着一角。
她迟疑片刻,抱着身上的被褥往少年的方向挪了挪,温热的被褥挨着周怀砚的胳膊,“想什么呢?难道我说错了?”
周怀砚转头,对上少女好奇的目光,“不,我只是在想我以前究竟是什么样的。”
裴玉荷闻言一怔。
“……这话什么意思?”
在那双黑眸的注视下,裴玉荷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两人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少年给她的感觉总是很轻。
这个轻并非是体重的轻,而是像一阵随时会被吹散的风,很多时候她都会怀疑是否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若比喻成一张纸,那么这张纸上尽是被泼洒的墨迹,模糊朦胧,墨迹的边缘晕染出不规则的形状,宛若有什么东西被那泼洒的墨迹给掩盖,看不清楚其内里。
她扪心自问。
她了解他吗?
她知晓他为何当初并没有病逝,又为何会变成暗阁的杀手,又为何如今会探究有关冠军侯的一切吗?
他也认为冠军侯是无辜的吗?可当初在瑚州听她二舅讲到冠军侯之事时,态度那般恶劣?
裴玉荷不清楚。
她就像误入了一片丛林。
在最开始,她只想离开丛林,身边同行的毒蛇虽然会承诺会护她离开,但她很清楚两人之间只有互相利用。
她利用他离开了那片丛林,毒蛇也好似同她一起离开。
可直到她回头就会发现,那天看似凶恶的毒蛇其实并未离开,他仍然像之前一样警惕地盘在树枝上,危险地打量靠近的外来者。
她还发现毒蛇的周围尽是迷雾,伸手不见五指,她眼睁睁地看着想要找出路出来的毒蛇,在一进入迷雾当中,再睁眼就又回到了那树上。
如此反复,他好像被困在了其中。
而之前的她毫无所觉,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当中。
裴玉荷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伸手,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少年脸颊时被捉住。
那只温热的手将她的手紧紧包裹,又将手心轻轻地贴在他冰凉的脸上。
那双漂亮的黑眸则始终未从她身上移开分毫,迷茫的声音很轻,“我不知道以前的我和现在的我有什么分别,我甚至连自己爹娘的事情都是从别人口中得知……”
“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否无辜,但那确实是我一直在追寻的真相。”
他没有痛觉,感受不到疼痛,在说到此事时感受不到邵闻之前说到自己事的钝痛,只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堵塞感。
堵在了他的心口,堵在了他的嗓子。
这个真相是一直吊在他身前的萝卜,促使着继续向前走,好似这样才有活着的意义。
其实他并不知道,得知真相后他又该如何,冠军侯当真无辜他又该如何?这段时间收集到的讯息告诉他,促成此事的真凶十有八九是那高高在上的帝王。
手刃仇人?
然后呢?得手以后呢?
他便是弑君之人,但他对此并不在意,他真正在意的是一切当真尘埃落定后他又会怎么办?
周怀砚的脑海一片空白。
或许会继续为暗阁所用。
可他已经厌倦极了如今的生活,杀人不过抬手间,可那并不能给他带来什么别的情绪波动。
如今他总算有了与真相以外会引起他情绪起伏的人,可——
周怀砚用目光描绘着眼前人的轮廓,温热的手心被他压在脸侧,少女不自然弯曲的手指,指尖无意间刮蹭着他的肌肤,带来难以忽视的痒。
他垂眸,将那只手取下,放在唇边落在一个极轻极小心的吻。
裴玉荷感受到掌心温而软的触感时,酥麻感自手心蔓延到掌心,再窜上发热的脸上。
“滴答”
有湿润落在她掌心,汇聚成一团清晰的湿意,再被人轻柔地舔舐干净,化作了模糊的一片。
裴玉荷微微睁大了眼,眼前凑近的毛茸茸脑袋抬了起来,咫尺间那双泛红的眼尾,眼睫微颤的湿意让她呼吸微窒。
“你——”
话音未落,那双被吞噬在阴影的眼眸逐渐靠近,鼻尖相抵间,少年轻轻地蹭了蹭,鼻尖连带着微麻的痒和酥意。
“我能亲亲你吗?”很轻的声音,但却将裴玉荷牢牢地包裹在其中。
客栈里的床并不大,只能容纳下一人。
裴玉荷被压在被褥上,呼吸交缠之际,她只能感受到身侧的支撑的双臂,少年的目光仿佛一张密不间缝隙的网,将她锁定在其中。
她受不了这样的目光。
裴玉荷微微抿唇,随后伸手勾住了身上人的脖颈,将他用劲压下,在即将唇瓣相触之前,她便抬头靠近。
温热的呼吸,柔软的触感,以及少年人细细的啃吻。
裴玉荷心跳如鼓。
在这一刻,两人的体温逐渐升高,将被褥烘得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