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凌晨的四点半,又冷又黑,姜年揣着手一路跑过马路,他的影子在昏黄的路灯下画着弧线,哈出的白气像一团湿冷的雾一样聚在他的眼前。
跑进单元楼时。白文已经从一楼的电梯里拖着化妆箱出来了,上下打量他一眼,皱皱眉头:“穿太少了!不冷?”
“还行。”
“今天不好打车,得早点出来等。”
“嗯。”
姜年看她穿着件长到脚踝的驼色毛绒大衣,厚厚的雪地靴,戴了个连帽的针织围脖,裹得严严实实的连眼睛都快看不见了,文文姐好像特别喜欢毛绒绒的衣服,看起来跟朵云彩似的,他接过化妆箱:“就一个箱子?”
“今天新娘西幻风,饰品太多,取婚服的时候让她先带走了。”
出租车里黑黢黢的,白文借着外面不断闪过的路灯灯光,凑近查看了一下姜年的脸,鼻翼附近开始掉皮了,稍微有点红,不过消肿了:“不要用手碰脸啊,青春期这样的就算严重的了,你不管它,到了二十来岁,非得刷酸不可。”
“你弟人家也不黑的,你这纯属晒的,紫外线过敏,越晒越严重,以后防晒喷雾随身携带啊,太阳一晒就喷几下。”
“每个礼拜来做一次修护,长痘了就稍微针清一下,因为你不挤干净它永远在那反复,我准备点镇静排毒的中药面膜配合消炎的收敛水敷脸,过年之前就能好差不多了。”
“嗯。”姜年看白文摘下帽子后,露出来两个猫耳朵一样的发髻,她今天化了很浓的妆,黑色的眼线上扬,嘴唇是厚实的暗红色,看起来娇娇冷冷的和平时完全不一样。
“今天的新娘子是个很个性的萌妹子,需要化妆师入镜配合她拍照片,挺特立独行的,一切为了客户满意!”白文摸摸发髻说。
昨天下午雪化了一些,一晚上的冷空气,路面结成了薄脆的冰层,车开的很慢,车里暖风给的很足,姜年迷迷糊糊睡着了,等白文拍他的时候,已经到了新娘家小区门口。
拎出后备箱的化妆箱,姜年跟着白文穿过从小区广场一直搭建到单元门口的鲜花灯笼墙,上百盏橘色灯光曲折幽谧地点缀在各类鲜花绿植铺满的架子上,空气里还有一点花草沁凉的冷香味道,姜年前后扭头打量着,感觉跟穿越了似的。他没见过谁家结婚搞这么大的花墙,得多少钱啊!
门一开就传来年轻姑娘银铃一般的欢快笑声:“呀!亲爱的,你今天真好看!”
挂着复古吊灯的客厅里有七八个女孩,穿着粉色的丝绸睡袍在互相化着妆,短短的睡袍遮盖力实在有限,整条整条的白腿就露在外面,姜年瞬间手足无措起来,按着白文的示意把化妆箱接上腿,支好在阳台上,找了电源插好电源头,他就局促地半掩在阳台的角落里,他听见新娘子向白文询问他,白文笑嘻嘻地回答:“我的一个弟弟,今天路太难走了,刚好周末不上课,拉他来帮我拎箱子。”
他看白文脱了外套,摘了帽子,整理化妆箱,去洗手,然后开始化妆。
年轻的化妆师工作时,眉眼低垂,游刃有余的认真模样特别好看,姜年一直盯着,忘了移开目光。
两位男摄影师来了以后,他才稍微放松一点。
他默默地看着两个摄影师习以为常地在一群穿着清凉的女孩们中间穿行,捕捉姑娘们曼妙的曲线和喜悦的瞬间,他甚至看见一个摄影师让姑娘们排一排,都撩起一边衣摆露出一排整整齐齐的大腿,他心想:“摄影师这个职业挺不错!”
一位摄影师举着相机向新娘这边走来。
他头发短短的,单眼皮,笑的很帅气,白文抬头看见人,眉毛一挑:“郭飞。”
两人对视微笑了一下。
‘他们认识!’姜年心想,又打量了一眼这个叫郭飞的摄影师,个子挺高,穿着浅棕色的工装裤,一看就很贵的白色运动鞋,白色底衣外面是一件工装衬衫,肥大的蓝色羽绒服敞着怀,手里拿着长镜头的相机,把挂绳酷酷地绕在手腕上。
姜年很佩服这种能把衣服和鞋子穿的雪白雪白的男生,他没有白衣服,姜涛有几件也是洗洗就黄了的。
这人好帅!和文文姐挺配!他想着,不免有点闷闷的,低头看了看自己黑裤子和旧鞋子。
做完晨袍造型,新娘和八个伴娘去拍视频了,郭飞抽空过来和白文打招呼:“小文妹妹,又碰一起啦!”
“是呀,照片我收到了,拍的真好看。”
“哈!我们几个还说,就喜欢你的场,每次都打扮的很合适,出片!宁安的这些化妆师啊,早上出来脸都不洗,戴个口罩蓬头垢面在那化,都不知道这一块怎么拍!”
白文笑着摆摆手,是可爱又谦和的姿态:“起得太早,大家都太累啦!”
姜年看着一群年轻人在摄像师的指导下,找各种背景,摆各种姿势拍摄,大家都喜气洋洋,满脸笑容。
家里亲戚陆陆续续都来了,新娘子的父母穿着得体,招呼着众人落座喝茶,桌上摆着各式点心坚果,水果也有专人切成花鸟鱼虫的样式,看起来精美的都不像水果。
一大家子人,在宽敞漂亮的房子里,热闹喜庆地说着各种吉祥话,他们在为自家的小辈准备着婚礼,手里有厚厚的红包,脸上是祝福欣慰的笑容,女孩的婚礼对这家人来说,是件很大的事情。
姜年想,妈妈就算死了,在父亲那里都不算什么大事。
他想:要让姜涛也有这样的婚礼,娶这么多人爱重的女孩,过这样的生活!
白文端着两杯水过来碰碰少年的胳膊:“喝水,多喝水哦。”
姜年接过去,手心里传来暖暖的触感,白文又递过来一块糖:“饿不饿,一会你没事,下楼去找地方吃个早饭。”
姜年接过来笑了笑:“嗯,不饿。”
“文文姐,你认识那个摄影师啊?”
“嗯,好几次碰到他了,摄影师会帮化妆师拍点个人照,就加了微信发照片,这个摄影师很有才华,他自己出版了一本婚礼纪实摄影集,叫飞鸟集,超有感觉,叫郭飞。”
“文文姐,你该找个男朋友了,他挺合适的!”
“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好好学习,不要胡思乱想!”白文拍他一巴掌。
白文举起纸杯在唇边啜饮,眼睛转去拍照的郭飞那里静静看着。
她和郭飞接活的报价在宁安来说算比较高的,通常是家境好一些的新人才会选到他们这个价位,所以两个人其实经常能碰到一起。
熟悉起来还是那次外地跟妆。
男方家在山里开了个负氧离子康养度假村,打算借用孩子的婚礼做一波宣传,主持人请了电视台的名嘴,当红的艺人也请了好几个来登台献艺。
度假村建的古色古香的,婚礼从仪式、道具到服装、妆造都是纯中式。
摄影摄像师和化妆师都是隔天下午到的,过来的时候整个度假村几乎被前来道贺的亲朋好友住满了,只能在还没修缮完毕的区域里清理出来一个院落安置他们。
床是现搭的钢架床,螺丝没拧紧还是质量不合格,刚坐上去就嘎吱嘎吱响个不停。
被褥什么的好像刚从仓库里取出来一样,一股陈旧发霉的味道。
没通水电,主家给开来一辆水车和一辆发电车,水是凉的,发电机声音轰鸣,也只供给院子里的一盏大功率照明灯,幸好当时是夏天,不冷,山里凉爽也没出什么汗,白文在院子里简单洗漱了,给手机充满电,就打算将就着回房间早早睡觉。
转身正上台阶,照面迎上来一个见过几次但没说过话的摄影师。
“呀?是你?”摄影师穿着白T恤,蓝短裤,戴了一条银色的螺旋纹项链,清爽利落的模样,认出她后,高高兴兴的上前寒暄,颇有点老乡见老乡的意味。
“你好。”白文和他打个招呼。
“我郭飞,你叫什么呀?”
“白文。”
“你好你好。”他回身走几步,从窗台上拿了一盘蚊香:“屋里蚊子贼多,给你点上?”
“好,谢谢啊。”
郭飞就从短裤兜里掏出打火机点燃蚊香递给她:“明天几点化?”
“四点。”
郭飞点点头:“我也差不多。”
“嗯,那晚安。”
“晚安。”
小院子应该是要做成那种适合家族度假居住的院落,卧室、会客厅、书斋、浴室、都很完备。她被安排在书斋里,房间四壁都有木质雕花,虽没有上色,但也显现出了几分雕梁画栋的意思。
临窗还放着一张没有拆掉包装的书桌。除此之外,就是她孤零零的放在角落的钢架床、
书斋连着个小茶室,也很雅致,倚墙有座假山,下面引水成池,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看起来就不论不利的古怪。
前半夜还好,院子里大功率的白炽灯光透窗洒进来,照的屋里亮亮堂堂的。
后半夜院子里叮叮当当搬了什么东西进来,众人又布置整理一番后,发电车就熄了火,灯一灭,伸手不见五指,院子里又逐渐安静下来,白文躺在那里就觉得有点慎得慌。
她开了手机灯,靠着隔壁还住着摄影师郭飞这个信念,醒醒睡睡,惊惊乍乍熬到三点多就起床整理好等时间。
不能去太早,新娘一般睡得晚,早上能多睡十分钟是十分钟。
手机快没电了,她关掉了手机灯,一个人坐在静谧的黑暗里胡思乱想。
真黑啊!
她把手举到眼前,依然什么都看不到。
生平第一次见识这种程度的黑暗。
似乎听到隔壁房间有响动,郭飞起床了吗?!
白文提着的胆子稍稍放下来一些。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白文开了手机灯摩挲到门口,在绝对的黑暗里,手机灯光也分外的不给力,只能照到脚下那一点点地方。
开门后,户外和房间里一样黑,没有月光,哪怕连一点微弱的星光都没有。四下都是一片漆黑,手机灯四处晃一晃,那点微光都被浓黑吸了个干干净净,反而显得影影倬倬,十分吓人。
白文拿着手机小心翼翼下着台阶,郭飞肯定还没起来呢,摄影师一般都是比化妆师晚去的,叫人家和自己一起走也是不合适。
手臂碰在了什么东西上,白文转动手机灯光到身前,猝不及防!在微弱的手机灯的照射下,一顶鬼气森森的花轿出现在眼前。
白文一瞬间吓得后背到头顶都发麻,头发全竖起来了,惊骇之下,喊都没喊出声,转身就要往隔壁跑去,一下子结结实实撞进一个人的怀里。
“唔!”郭飞痛呼出声,一把揽住她,痛喘几息才开口:“怎么了?”
怀里的年轻姑娘发着抖,两条胳膊紧紧圈着他的腰身,郭飞低头想查看一眼,黑暗中不留神,嘴唇碰在她暗香幽幽的头发上,就像个亲昵的吻。
郭飞不由向后仰了仰头,离开人家姑娘一个安全距离,边一手拍着她的后背安抚:“别怕别怕!”边一手按开手机灯照了照!
……!
一顶花团锦簇的大花轿!
拍鬼片呐!
真是!
“是花轿,你的新娘今天要用的花轿!”郭飞拍着白文的后背,带着她往外走,后背背着很重的器材,前面还挂着个姑娘玩命的勒,他走的磕磕绊绊,哭笑不得:“昨天晚上抬过来的,你也听见了吧,估计前面人多,怕放着损坏。”
“没事了……”
“好一点了吧?”
“白文妹妹?”
紧勒的腰身渐渐被放松了,姑娘直起身回头看了看,一言不发。
太黑了,郭飞往肩上拉了拉下滑的设备包,手机灯晃了一下受到惊吓的姑娘,什么神情没看清,小脸煞白,额头汗津津的。
“你还好吧?”他摸索着抓住女孩的一只手腕带着她走,太黑了,得看住这受惊吓的丫头,别回头再摔一跤:“跟我走。”
“嗯。”女孩低低应了一声再没说话,乖乖地被他拉着手腕走路,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的事害羞了。
进了婚房后看起来一切正常,温温地和新娘沟通着,认真细致地工作着,郭飞边换着镜头,边抬眼看她。
今天小妹妹没化妆,嘴唇就看着没什么血色。
扎了丸子头,露出好看的发际线,垂着几缕碎发的额头在灯光下亮晶晶的,看给人吓得,一脑门子汗到现在都没干!
不知怎么得,郭飞心里就有点不是滋味,应该主动过去叫她来着,那会想来想去不合适,就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