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着晶亮葡萄酒的玻璃杯摇晃着,酒液在杯口摇摇欲坠,液面最上方已经越过了杯沿,却险之又险的重新落入杯中,溅起一片涟漪。
坐在上首的人躺在华丽而繁复的、足有一人长的刺绣软皮座椅上,两只脚懒散的搭在椅背上,头靠在椅子一边的扶手上,微卷的黑色长发海藻一般散开,丝丝缕缕摇晃着垂在空中,随着那人的手臂摇摆而摆动。
在她左手边,一个穿着白色束腰紧身衣的侍从端着餐盘垂首静立,眼观鼻鼻观心,目光并没放到国王身上,却能注意到对方的任何一点微小变化。
好像有另一只无处不在的上帝之眼看着她一样。
座椅上的人忽然被口水呛住,猛地咳了起来,漂亮的玻璃杯也应声而落,酒液洒在红色兽皮地毯上,很快浸透失去痕迹,酒杯被梳理整齐的长毛稳稳托起,只滚了几滚,就安全地停在地毯边缘。
侍从上前两步,弯腰伸手时,酒杯正好滚进她手心里。
她一手拖着托盘把酒杯放上去,换下一杯温度正好可以入喉的温水,在对方喝毕之后,又恭顺跪在座椅边,托着毛巾细致又轻柔的擦拭国王的脸。
她的动作猛地顿住,脸色一瞬间发白,抓着她手腕的那只手并不白皙,手心又厚厚的茧,粗糙有力,充满压迫。
国王低头,眯了眯眼看了侍从两眼,记忆才慢慢回笼。
她是戴安娜,是亚马逊王国的长公主,早些年征战沙场,打退了北方以男性为尊的野蛮民族,统一全域,让世界恢复正统。
她的声势响彻世界,“戴安娜”这个名字足以震慑所有海盗,在民众的推举喝母亲鼓励的目光中,她在去年和平即位,成为戴安娜国王。
“戴安娜国王?”
“亚马逊王国?”戴安娜在心里轻声呢喃,总觉得有些陌生。
但听着实在让人心情舒畅。
她回神,注意到侍从紧张的表情,安抚地笑笑,接过毛巾:“我自己来就行,不用人服侍。”
那侍从讷讷应了一声,垂头退了几步,手上的托盘一点没晃。
戴安娜眼前一亮:“好身手。”
侍从忽然得到鼓舞,抬头瞪大眼睛,戴安娜这才发现对方眼中有泪光。
“这怎么……”
“陛下夸赞臣,臣受宠若惊。”
侍从擦擦眼角的泪。
戴安娜哑然,脑海中闪过一个想法:这里仆从不自称卑贱,比古代大多数国家都要民主了。
念头出来的下一秒,脑海忽然空白了一瞬。
大多数国家?是什么?还有其他国家吗?
随即,思绪像丝线穿针引线一样游走纺织,很快想到原委,不再继续追究。
那个男人当权的蛮夷小国就是这样。
她跃跃欲试,拉着不断推辞的侍从要过几招,对方始终退后说不敢,在戴安娜表示自己的决心之后,才迟疑着出手和国王过招。
她们正处于一个金碧辉煌、光被彩色窗户打的五彩斑斓的华丽大厅,两人比试时,旁边演奏新乐曲的乐队悄然退场,好让两人可以肆意打斗。
侍从很快落了下风,乐队最后一个人还没出门,她就已经被一个背摔砸在了地上。
戴安娜是获胜者,但她并不高兴,一手拉侍从站起来,一手又在对方肩上砸了一下,皱着眉十足不快:“你为什么不出全力?”
侍从刚站起来,扑通一声又跪下去了,诚惶诚恐地要俯首用额头贴国王脚背,被对方躲过去,额头砸在地上,发出浅浅的闷响。
“陛下恕罪,臣罪该万死!”
“你这是干什么?”
戴安娜满脸愕然,忽然意识到王国和国王意味着什么。
这是绝对的权力。
那侍从仰头看戴安娜,满脸都是泪水,痛苦又自责,显然真情实意的认可自己的话。
“臣惹怒陛下,臣罪该万死!”
“什么?”
戴安娜被惊到退后两步,差点撞到身后给她擦脸的侍从,于是对方也跪了下来。
“臣被责罚理所应当,陛下切勿动怒,不然臣将为此内疚终身!”
“混账!你是要用你的情绪要挟陛下吗?”旁边一个衣着比其他人都深的老侍从上来,举着鞭子怒斥侍从,抬眼看戴安娜没反应,甩开鞭子朝侍从身上挥去。
“等等!”戴安娜冲上去夺下鞭子,还没捋清情况,先挡在那侍从前面,手腕一翻,鞭子到了她手中,十分顺手一甩,那平平无奇的马鞭就缠在了老侍从身上,发出响亮的击打皮肤声。
戴安娜挥舞鞭子如臂使指,完全确定这一下并没造成多少伤害,但那老侍从却脸一白,也跪下来了。
“你们——”
戴安娜震惊到失声,不知道说什么,宫殿内其他人读不懂君主的情绪,齐刷刷跪下一片。
于是除了戴安娜,再没有站着的人。
戴安娜慢慢捋清思虑,冷静下来,先强行让所有人站起来,再去问她们一个个为什么跪,再耐心劝告她们不用把这种冒犯放在心上,自己并不是一个刻薄的君王。
“绝无此种说法!”老侍从慷慨激昂,满面涕泗横流,“亚马逊全国,谁不知道陛下是最良善宽厚的人!是神明授命的无上君主,深居修道院的神官说起陛下都自惭形秽,谁要是敢说陛下刻薄,立刻就被天火烧死!地龙压死!石头砸死!”
老侍从连用了三个激烈的“死”,举手甚至要用自己的灵魂起誓,生怕自己的忠诚被曲解。
即便戴安娜再三说明是自己去抢鞭子的,她依旧觉得是自己打伤了戴安娜,说到情绪激动的时候,甚至想触柱自尽来证明自己的忠诚。
在戴安娜强行命令对方不准自尽,要活到一百岁的时候,她激昂万分,絮絮叨叨开始计划养生计划。
“陛下让我活到一百岁,我一定会死在一百岁生日那天!”
戴安娜扶额,也不是这个意思。
“听着,相比用自己的声明证明忠诚,我更需要你们充分利用自己的才能,为国家和世界创造价值,活出你们自己的生活,毕竟——”
她梗了梗,为了这帮无脑信徒,还是说出夸自己的彩虹屁。
“毕竟我是仁慈的无上君王,要开创一个新的、民主的、全民皆欢的盛世,这盛世需要你们所有人一起建设,你们的快乐也是这盛世追求的一部分。”
什么?
侍从们结结实实愣住了,她们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一句话。
戴安娜忍着红脸,继续劝告:“你们不快乐,不发挥自己的创造性,我也不会快乐,能明白吗?”
这下所有人都懂了,各个诚惶诚恐又感激涕零,又要下跪,被戴安娜以民主的名义拦下了。
“开创盛世的第一步,就是选贤任能。”戴安娜煞有其事的样子,背着手慢慢走着巡视全场,内心其实也在打鼓,尽管“她”当国王已经一年多了,但总对统治一个国家感到陌生。
索性任用人才是不会出错的。
她转身,指着和自己过招的侍卫:“比如你,以你的身手,就应该进军队里效力,而不是穿着愚蠢的束腰来给我擦脸。”
她本以为自己会看到感激或惊讶的表情,却对上对方疑惑的眼神,环视一圈,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看着她,却并不因为她的做法惊世骇俗,更多是出于看到某种公知被推翻的迷惑。
戴安娜隐约觉得自己做了件错事。
“我想您是想给她升职,陛下?”老侍从试探着开口。
戴安娜顺着台阶往下走,努力维持表面沉稳:“没错,让她升一级吧。”
虽然不知道那侍从是什么品阶或者有什么身份,但说升一级怎么都不会出错。
谁料其他人表情更迟疑了:“但姬码已经是公爵了。”
公爵是最高等级的贵族了。
旁边的侍从猛地推了一把她:“你说那些难道想证明陛下有错吗?”
“就是!陛下的意思肯定是让姬码去当将军!你肯定听错了陛下的意思了!”
其他人纷纷点头以为然,开始赞颂陛下的英明神武,揣测的那些夸赞让戴安娜自己都感到陌生。
但也有人感到不安。
“亚马逊五将要换人了吗?我不会被顶替掉吧?”
戴安娜终于听不下去,连稳重君王的形象都不在乎了,皱着眉一脸匪夷所思:“等等等等!你们是说,她是个公爵?”
众人点头。
她又指人群中一个侍从:“你是个将军?”
众人继续点头。
戴安娜匪夷所思。
戴安娜大为震惊。
她指了指老侍从:“你也是公爵?”
对方摇摇头。
戴安娜松了一口气,随机听对方沉稳回答:“我是教廷的祭司长。”
咽下去的一口气卡住了。
戴安娜不敢置信,一个个指过去,发现在这个宫廷里的侍卫中,级别最低的都是男爵。
其中一个将军还撇撇嘴一脸不屑:“那个幸运家伙级别差太多了,如果不是您说她马术不错,她绝不可能有机会得到这种光荣的赏赐。”
“赏赐?”戴安娜表情呆滞,下意识跟着重复。
“是啊!能服侍陛下生活是全国所有人梦寐以求的赏赐,若非我们努力爬上最高等级,恐怕只能在远处围观陛下晨起。”
“围观?”
戴安娜几乎感到毛骨悚然。
“是啊!”亚马逊五将之一把自己坚硬结实的肌肉裹在紧绷的束胸里,面庞因束胸太紧呼吸不畅而发青,却挺着胸膛露出自豪的样子。
“陛下不用担心我们因为服侍您就忽略了发挥能力建设国家,我们白天服侍陛下获得快乐,晚上处理公务建设国家,陛下不用担心我们乐不思蜀的!”
“乐不思蜀?”
戴安娜几乎说不出其他话,她大脑宕机,怎么也没法把这个词和服侍他人联系在一起。
而且,白天做仆从晚上办公,这样真的不会猝死吗?
她几乎说不出话,良久才命令所有人离开自己,不顾她们的哀哭祈求,让那些官员在白天处理公务,宫殿里很快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戴安娜沉思了很久,睡觉也心里不安宁,担心自己一睁眼就看到一群人兴致勃勃围观她起床,天还没亮就从床上爬起来,在后厨简单找了几块白面包啃着,一边推开了议事宫殿大门。
——好在这个宫殿里还有普通仆从,那些人的目光同样热切,却因为戴安娜先前的吩咐并不热情上前。
议事大厅里,将军和臣子换了符合自己品级的打扮,随着阳光透过彩色玻璃洒在她们每个人身上,戴安娜惊讶的看到,这些人似乎像换了灵魂一样,狂热的盲目热情消失不见,一个个表情平和安静,虽然依旧温顺,但却没有过激表情。
她们甚至还无师自通的学会了平等,在戴安娜的命令下开始自称我,有不同于君王的政见也能够据理力争,这让戴安娜大感欣慰,惊讶又充满成就感。
最后站出来的是外事官员,她是个安静的女人,动作优雅有礼,送上来一个册子。
戴安娜疑惑翻开,发现都是成箱的珠宝财产记录,一本粗略看下来,后面甚至还割让了一个城市。
“那个男人当政的蛮夷国家听说陛下的新政见,自觉恐惧,派出王子来和陛下联姻,希望通过不流血的方式实现统一。”
外事官的话还没说完,群臣就叽叽喳喳吵起来了。
“还算那些小男人有点眼力见,知道提前投诚。”
“可笑!难道攻打那弹丸小地的任务比陛下的婚事更重要?他们想通过风险国家谋取皇后之位,实在狗胆包天!”
人们吵成一片,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陛下身上,只等陛下定夺。
皇位上的君王捏着册子最后一页,怔愣着久久出神。
外事官内心明了。
最后一页是那皇子的画像,陛下看这么久,显然是瞧上那男人了。
外事官清清嗓子,正想建议几句,给帝王的决策做铺垫,忽然见上位者猛地站起来,衣摆飞扬步步生风,后面几乎是跑着,冲着出了宫殿。
群臣追出去,见国王翻身上马,急匆匆朝城门口而去。
使臣团和联姻皇子就在城外驻扎,没有国王的允许,谁都不能入城。
见这一幕,群臣又争吵起来,人人围着那本册子,头挤头的想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