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OOM】
凌晨三点。
明朗的月光穿过上了漆的雕花红木窗,照着静静趴在黑檀木茶台上的紫砂双角貔貅。
漆黑的神龛前,三根用沉香制作的供香已经烧去了大半,香灰轻轻掉落在供台上。
卧室里,壁灯和烛火闪动其间。
一对六折丝绸屏风围起了房间正中央的黄花梨大床。床榻上,两个女人美妙的身体交织在一起,喘息声和黏腻的水声灌满房间。
时月白端坐在丝绸屏风之后,手臂搭在身旁的小桌台上,指尖轻敲着透亮的威士忌酒杯。
一阵带着海水咸味的风从会客厅吹进了卧室,窗帘默不作声地摇动着下摆。
时月白看着窗帘,勾起了嘴角。
屏风里的喘息声跟随清脆而黏腻的频率一同起伏,一切突然变得急促,随后以僵硬的姿势戛然而止,只剩下心跳声和起伏的胸口拨动着空气。
时月白不动声色地摆了摆左手,两个欢愉的痕迹尚未褪去的疲惫的身体有些不情愿地滑下了床榻。陈旧的木地板被错落的脚步踩得吱呀作响,雕花木门被打开又合上。
房间陷入了可怕的沉寂当中。
“你总是给我惊喜,”时月白端坐着,嘴唇张合,“我以为在漫长的一天之后,你会更想要回到你‘女朋友’的怀抱里。”
“‘女朋友’?我刚对她开了一枪。”Riesling说着,走进了卧室,接着昏暗的灯火,看着时月□□致的脸庞,“你看起来非常鲜活,不像是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感觉怎么样?”时月白缓缓地说。
“什么感觉?”Riesling看向时月白身旁的小桌台,桌台上摆着两只盛了半杯威士忌的酒杯和小半瓶酒,其中一只酒杯在时月白的手边,另一只则是跟酒瓶放在一起,“这杯给我的吗?”
“杀掉我的感觉。”时月白轻描淡写地说。
Riesling还没把酒杯拿到嘴边,就停下了动作,垂着眼睛,她留意到杯沿上有一个浅浅的暗红色唇膏印,“我可是在帮你的忙。”
时月白注视着Riesling,站起身,走近,看着她脏兮兮的衣服,修长的手指搭上了她的肩膀。
“或许,”她的视线在Riesling身上滚动了几下,又回到了她被长长的睫毛遮住的眼睛里,“你可以直白地告诉我,你喜欢那种感觉。那种感觉对你来说,就像刚才她们在床上做的事情一样。”
Riesling轻笑了一声,把酒杯放回了桌上。
时月白转过头,看向了桌台上的酒杯,“我以为你会喜欢呢,这是你‘女朋友’刚才用过的杯子。”
“她来过这里?”
“嗯。”
“找你?”
“当然。”
“为什么?”
“叙旧。”
Riesling挑了挑眉,拿起桌上的杯子,放在鼻尖下闻了闻,然后抬起杯底,沿着唇膏印喝了一小口酒。
“喜欢吗?”时月白问。
Riesling-点了点头。
时月白笑了笑,“现在去洗个澡吧,你闻起来像是死了三天的鱼。”
当Riesling坐在浴缸里,被比体温略高的热水包裹的时候,才发觉自己皮肤上新增的无数多个细小伤口,她闭上酸涩的眼睛,感受着伤口带来的真实的,切肤的痛觉。
她想起蓝伊一跪在深渊的尽头望向她的瘦削身影。
她抬起左手,把扣动扳机的中指放在鼻子下,火药的味道仍然残留在她的指尖。指尖掠过泡沫,淹没进水里,她腿间的皮肤温度要比指尖更高一些。
欲望在浴缸的水面下独自翻滚。
“我是你的,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她的脑海里回荡着蓝伊一在她耳边的呼吸声,心跳犹如雷鸣。
“伊一。”她低声呼唤着蓝伊一的名字,她的名字是带领她抵达最终的欢愉。
紧随其后的是一阵巨大,的如同跌进深渊一般的失落感。
她环起手臂,抱着自己,把温热的手掌搭在肩上。
水有些冷。
“伊一。”她再次默念她的名字。
敲门声倏然响起。
她把手臂搭在浴缸的两侧,舒展开身体,“请进。”
时月白推开门走了进来,“你要的东西。”
Riesling从时月白手里接过一只平板电脑,划亮了屏幕,没有密码。
“谢谢。”Riesling看着时月白,点了点头。
时月白却没有要出去的意思,抱起手臂,看着坐在浴缸里的Riesling。
“你要怎么谢我?”时月白抱起手臂问。
“我是说,谢谢你进来前敲了门。”
时月白翻了个白眼,走出浴室,门被轻轻合上。
Riesling重新划开屏幕,查看着海港城最新的新闻报道——
“火人节惊现真火人!”
“惊!姜运亨通已故董事长姜咏澈之女姜然被困火人!”
“战地记者姜然。”
关于姜然的消息铺天盖地,她飞速掠过这些半真半假的文字和照片,终于,她在一张官媒发布的照片中,看到了“海港市立医院”的字样。
她删掉记录,关上屏幕,随手把电脑放在地上。
刚才在南湾,她对蓝伊一开枪之后,再回过头时发现Ivy已经不见了踪影。
她只看到几个全副武装的黑影在囚禁过她的那个集装箱里进出,把黑色的裹尸袋搬上了厢式货车。
一切动作都快速而简洁,仿佛是按下了倍速按钮。
她从浴缸里站起来,裹上浴巾,走到窗前,拉开了一条小缝。
窗外,海港城的夜晚喧闹得可怕。
【南湾棚户区】
凌晨四点。
鱼市的小贩们摆在床头的老式闹钟也发出了“叮铃铃”的狂响。
南湾靠近码头的某个违章棚户区里,今年刚刚初中毕业的小钟不耐烦地伸手拍停了闹钟,揉揉惺忪的睡眼,打算翻个身继续未完成的美梦。
从六月毕业起就赋闲在家的他,昨天他刚参加完警队招辅警的笔试考试,本以为短暂的“有目标感”能糊弄母亲放他一马睡个好觉。奈何母亲像是存心要折腾他一样,一大早就破门而入,扯着他有些不合身的宽松白背心,把他拽到了地上。
“你已经满十六岁了,是个男子汉了,不用为家里做多大贡献,但你要去挣你自己今天的吃食。”母亲疾言厉色地说完,拍门离去,那扇已经掉漆的破旧木门,在“碰”地一声被合上后,又“吱呀呀”地展开了。
小钟还没完全清醒,半睁着眼,单手撑地从地上弹起来,拿起搭在椅子上的裤子不管正反就往身上穿。他知道母亲现在已经在大门外等他了,再过十秒,母亲就会失去耐心。
“一、二……五,六。”小钟在心里默数。
在第七秒的时候,小钟已经听到窗外摩托车发动的声音,于是赶紧趿拉起鞋子夺门而出,三步并作两步跳上母亲的三轮摩托车,靠坐在母亲的背后,大口地喘着气。
夏末秋初,在太阳还没见着影子的凌晨,他已经是一身汗了。
车子一路往前,周围破旧的房子不断从他身后往前奔去,受到惊吓的黄狗站在门口冲他叫嚷。他看着漆黑宽阔的天际,又闭上眼把头埋进了膝盖里。
“你是个男人,要么滚回学校复读,要么就自己奔命去。”这是他中考落榜后,母亲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学校?小钟不喜欢学校,因为不喜欢所以不用心学,所以成绩不好,如果找到自己喜欢的事情,一定能做到最好。那就自己奔命去做想做的事情?可他胆小如鼠,不敢跨出家门一步。
三轮车就这样穿过棚户区,开上主路,一路向西南方向的渔港开去。
母亲一言不发,在左拐弯的十字路口,用余光看了一眼身后怎么都打不起精神的小钟。母亲看孩子的眼睛,总是带着滤镜的——优点被放大,缺点被无视。
尤其像钟美丽这样的单亲母亲。
小钟的父亲早年意外身故,她未再嫁,继续经营这小钟父亲留下的鱼店,假装生活没有发生过任何令人不悦的变故。
她自己就是在一个有“后妈”的家庭里长大,尤其在那个所有物质都稀缺的年代,从小过着没有爱也没有物质的生活。于是,在能做选择的时候,钟美丽不愿意再步后尘。
她拒绝了很多男人的殷勤,她不愿意成为谁的“后妈”,也不想给小钟找个“后爸”。
她只想做小钟的母亲,这个单一的角色就足够能宽慰她了。就让母子两人靠小钟爸爸留下的鱼店维持生计,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但一切都简简单单,没有人会因爱生恨。
钟美丽完美地诠释了又当爹又当妈这件事。
她收敛母性,尽量不溺爱小钟,尽量不用带着滤镜的眼镜去看自己的儿子,她知道这对小钟百害无益。很多时候甚至会刻意表现得极为严厉,尤其是在小钟择业这件事上,她没有过一点好脾气。
她时常会想,在外人看来小钟究竟是怎样的孩子呢?
在学校里时这孩子似乎什么都没学会,他弱不禁风,脑子也空空如也,既不拥有健康的体魄也不拥有博学的大脑。离开学校,进了社会,无一技傍身,也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爹。
海港城很大,有无数多跟小钟一样的孩子在计较谁的起跑离终点更近。可小钟,因为自己缺乏努力的决心,又没有一个像等式里的乘数一样放大他努力倍数的出身。很可能,他的终点都够不上别人的起跑线。
初中毕业以后,钟美丽就强迫小钟每天跟她一起出摊卖鱼,早出晚归辛苦至极。逼得小钟一听说警队在招辅警,就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毕竟能成为辅警总比在鱼市起早贪黑地当个鱼贩子强。
可小钟不知道的是,哪怕是连编制都没有的辅警,在海港城,如果没有门路,照样会名落孙山。
小钟的门路要靠钟美丽,那钟美丽的门路在哪儿呢?
路遇红灯,钟美丽把车停在了没有人烟也没有车辆的停车线前,四顾看着还未醒来的海港城,左手扶着车把,右手放在大腿根上,摸了摸兜里的金手镯。这是当年她嫁给小钟父亲时的嫁妆,也是现如今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
晨光熹微时,夜里出海捕鱼的船就会靠岸,带着满载而归的丰富海产,在上岸时即刻转卖给来收鱼的鱼贩。
钟美丽跟其他挑挑拣拣的鱼贩不同,她仍旧照顾着从前跟丈夫合作的捕鱼人的生意,多数是从阿陈和另外两个捕鱼人那里收来。
“嫂子嫂子!”阿陈站在船头,远远地望见了钟美丽,冲她摆了摆手,招呼他们上船。
“你在这里看车。”钟美丽把小钟留在了三轮摩托车上,独自去找阿陈。
“昨天不是说今天不出海吗?”钟美丽跳上了阿陈的船。
“是没打算出海捞鱼,想着带念念去北湾看烟花表演,顺便钓几条鱼。这不是,正好让我赶上了,快来看看这是什么。”阿陈神秘地揭开了压着水桶的板凳,用手电筒打亮了鱼桶。
里面正是那条夜里被海钓上来的野生星点笛鲷,它的鱼鳃缓缓张合。
钟美丽的欣喜油然而生,这是难得的渔获,肉嫩味鲜,深受海港高级餐厅的喜欢。
“这条黄翅仔你拿去。”阿陈说。
“这条少说也有四斤,而且是活鱼。有点儿太贵了,我要不起。你直接找个酒楼卖了,怎么也能卖个五六千块钱。”
“我是说,你早先不是托我给你找条好鱼要请人家帮忙办小钟的事情嘛,今天刚好碰到这条鱼,就拿去用吧,我也不要你的钱。”阿陈说。
“不行,我给你钱。”钟美丽说着,摸了摸裤兜,裤兜里是她准备拿去送礼的金镯子,“今天我没带够钱,这样,你给我个你的银行账号,我今天早点收摊,去银行把钱打给你。”
“嫂子,”阿陈手心向下摆了摆,打断了钟美丽,“这条鱼你拿去用就是,我哥就小钟一个儿子,人走得早,眼下我也不需要用钱,应该帮衬帮衬。”
“那谢谢你。”钟美丽说,“回头叫上念念上家里吃饭,我烧几个你们爱吃的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