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睁开眼，游杼露出一个带着轻佻藏着恶劣趣味的笑容，撤下了对自身气息的掩盖。

周围场景一变，游杼靠在黑雾上，面容平静但透着莫名的虚弱，一副过度感知后的疲倦感。

易寻终于找到了游杼，在层层黑雾之后。当他踏进那片黑色区域，外面的火光全部消失，不再有自身灵魂被灼烧的痛苦，取而代之的是他人强烈的能吞没己身的情绪。

游杼身上缠着黑雾与怨魂，有痛哭祈求他的，也有藏着贪婪悄悄啃噬他的。行动快于思考，易寻一道灵力过去打散了一个正抓住游杼不放的怨魂。

见到易寻这般动作，游杼只是平静地看了他一眼，继而收回视线。

“不用浪费力气。”

易寻皱起眉头，“季元义布的局。”他冷冷地一边扫除纠缠游杼的怨魂，一边试图用灵力为游杼隔绝来自外界的一切干扰。

游杼一如往常般扬起笑意：“你之前说我能看穿人心，我现在确实能看见了，许多人的内心。”

易寻沉默了一会才回道：“不一样，主动去看和被动接收不一样。”他希望游杼永远是那个自在的，一切行事皆出于心，永远不被这方规则束缚的存在。

季元义自己做不到挣脱规则，既沉溺于规则对他的偏爱，又不想承担这份偏爱附加的束缚，陷入自我折磨。他找不到答案便以为所有人都如他一般，想拉着游杼体会被约束的感觉。

瞧着易寻沉下的面色，游杼朝他的方向探了探身，双目含笑说道：“我看到你准备的礼物，很好，我很喜欢。”

或许是虚弱的原因，游杼的语气比往常要更加缱绻一点。

“你快要撑不住了，礼物我看过了现在转送给你，用那具身体离开吧。”

不同于游杼的特殊，易寻强行闯进这片区域受到的影响更大，他本就是才融合的灵魂，这会也不断受着其他意识体的冲击。

除了游杼，其他存在都无法在这片黑雾中久留。快要到溃散的边缘了，游杼分神在心里琢磨，面上神色不变。

就算之前看过千百遍幻境的画面，但他亲自参与的真实只有这一次，就让他看看这只一次的情形，桑树灵在生存与毁灭的边缘，所思所想所求究竟是何。

游杼面上却是挂着笑意，往后撤回身体，任由黑雾侵染他的灵魂意识。

易寻却反手握住游杼的手臂，神色镇定，“那是你的礼物，我该送到你身边。”

说完带着无限生机的灵力轻柔地环绕游杼，驱散缠着他的怨魂。

游杼沉默了一会，才轻叹一声：“你的力量有限，就算用尽也无法隔绝这里无尽的情感。不必耗费自身了，至少我不会死亡。”

气息平稳地说完，游杼身上缠绕的生机不减反增，只是消除了一部分怨魂后继续涌出大量怨魂。

是不会死亡，但当这些黑雾完全融入游杼的意识，他就会一刻不停地被迫承载万千灵魂，从此失去自己的灵魂底色。

他本不属于这里，也不该承担这里灵魂的痛楚。

易寻不语，本该如游杼所说，无论如何强大的存在，个体的灵魂总是抵不过万亿灵魂的重量。但他要做的不是对抗消灭这里所有的怨魂。他只需要将游杼拉出这片区域，或者送至那具炼制完成的身体中。

那是由他本核熔铸的躯体，他天然可以与其构建联系。

灵力全部爆发，将游杼全部包裹其中，易寻的灵体已无法维持成稳定的人形，仅存有对本核和游杼气息的感知。他依旧没有停下，只需要短暂的一瞬……

倏地，周遭一切停滞，所有的能量波动被按下暂停键。

完全陌生的声音突兀地在这片空间响起。

“瞧瞧，我看到了一个即将破灭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此间的存在。”

听到最后几个字易寻的神色才有点变化，这个存在知道游杼的来历，会不会针对他？

“嗯？这种情形你不该分外熟悉吗，就像是你曾被绝望的人类召唤过，进行交易达成对方的愿望。只是现在沦为这般境地的是你罢了。有资格在你之上和你交易的存在，你觉得会是谁？”

随着陌生声音响起的还有隐隐携带“规则”的力量落下。

蒙蔽感知，亦或是伪造力量，这些游杼再熟稔不过。游杼只留下一丝虚弱的气息关联着易寻的感知，引诱打量满含意味的目光落在眼前破裂的灵体上。

易寻讨厌规则，因为逢喜村百年来的乱象，他也不喜求人亦或是求神。就算之前面对隰苌楚、隰桑等人，他也不需要对方是祈求的姿态，双方只是交易，各取所需。

若是往常，他宁愿自身消亡，也不愿向规则低头。但此刻，他想起了和游杼认识后的点点滴滴，对方拥有他向往却又永远不可能成为的灵魂。他不该有任何束缚，他的灵魂应该一如既往自由。

易寻想不到自身还可以做交易的东西，最终还是让步。

但不等他说出口，那道声音再次响起，像是洞悉他的一切想法，带着些微的嘲讽意味。

“嗤——说到底他至今都没有表明他的真实身份。开口前考虑好，你是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多为自己求，我会更加眷顾你。”

易寻的意识已经很是微弱，但想法从头至尾都很明晰。

“我请求、祈求——”

先前纠缠着游杼的怨魂这会正被随意团成球扔出，游杼在那挥开灵魂上绕着的诸多意识，等待着易寻未完的话语。

祈求自身安全，他的安全，他能回应这份情感？

游杼不预设他人的回答，但类似的场景他早已看过不知多少遍，总有人类陷入这种情境之中。

每当这时候，内心的欲望会告诉那些人，他们心底真正看重的是何物。

“——请让游杼忘了我。”

嗯？游杼有些诧异地偏偏头，又仔仔细细地听了一遍易寻的渴求。里面依旧掺杂着对他的渴望，希望他能平安。易寻一直以来求的不正是让游杼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吗，这是个好机会。

易寻冷静地说完自己的愿望，他不会把游杼的平安寄托于规则，他最后的准备可以保证游杼离开这里，之后不需要规则掺和，游杼自会无恙。

只是，他记得和游杼聊到死亡话题的所有细节。对方见惯了为他而死的人，死亡不会让他留有印象，也换不回对方在某时某刻记起他。

但是他会为死亡感到遗憾、难过。

无论真假，易寻不想留下这种可能性。因此，游杼不需要知道他将逝去这一点，不需要记得他，不需要为一个存在的死亡感到遗憾、难过。

“规则”的声音一直未落下，易寻觉得是否是他不够交易的分量，于是补充：“请让游杼完全忘了我，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你的姿态并不像求我。”阴影蔓延裹住易寻的灵体。

游杼嘴角勾起一个弧度，他很喜欢这样的世界，每时每刻都能给他带来惊喜。季元义居然会感到厌倦，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新奇。幻象看了千百遍，现实还是能给他带来新的期待。

对于带来这般新体验的存在，他要如何做呢？

这一瞬好似诸多过往闪过，又什么都没有，游杼只顺从自己当下的意愿，伸手掐住对方的下巴，轻轻抬起对方的面容，细细端详。

由于耗费大量的灵力，对方的脸上已经布满了细密的裂痕，但无损容貌，宛如精致完美的瓷器布满裂纹但又没有彻底破碎，总能勾起许多隐秘的想法。

就外在而言，符合游杼的审美标准。

“先付出代价吧。”游杼微微俯身。

落在易寻耳边的声音与气息褪去陌生，变得熟悉。

“代价是——一个吻。”

像是一阵风拂过额头，在易寻还没能反应过来时，那道风已然退开。有着人类身份的时候，易寻涉猎过大量文学作品对爱情的描述，在他只是一棵桑树生长于土地上，也曾看过那片土地的爱情故事，听过传唱的民歌。

谈及爱情，有些接触不会避讳。易寻曾经未放在心上，此刻明白了书中为何会有灵魂颤抖的感觉描写。

明明只是轻轻拂过，连带他的灵体都被吹动。

待反应过来后，易寻下意识伸手试图抓住游杼，这时才发觉自己浑身被束缚。

感知回来了？

“别动。”游杼神态自若地按住易寻，同往日里的随性看不出差别，先前的虚弱丝毫不见踪影。

阴影阻隔了情绪的传递，更准确是吞噬了这里的一切情绪。

游杼是他所在世界所有生灵欲望的集合，他诞生于欲望之中，一切灵魂于他都是透明的。人类内心的渴望，动物生存的本能对食物的追求，植物生长的本能……这一切都被游杼看见。

而欲望是无止尽的，不会感到满足的，能吞噬一切的存在。

在原本的世界他本就一刻不停地接收着全世界的欲望，只是来到这个世界后，他可以主动断开，选择不去听到灵魂深处的渴求。

“我欺骗了你。”语调中不仅没有歉意，还满是轻佻，游杼笑吟吟地观察对方的反应。

易寻立刻明白方才的一切都是眼前人做的局，这里的一切规则都影响不了他。是的，对方是不属于此界的存在，虽然规则不喜外来物，但也同样奈何不了。

此刻他感到庆幸，游杼还是他自己。至于被骗被戏耍，在游杼的注视下，他微微偏移开视线，又转回视线定定看着游杼，学着对方的语调。

“那你也要付出代价。”

“哦？什么代价。”易寻不能动弹，游杼朝着他的方位倾下身体，拉近两人的距离。

“一个吻。”易寻目光灼灼，既然对方不讨厌，那他绝不放过。

一丝轻笑从唇齿间逸出，游杼贴近对方，“我骗了你两次。你的请求我实现不了。”

在易寻怔愣的目光中，游杼慢悠悠地继续说道：“所以——你可以讨要两次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