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荣的那段日子就像一个遥远的梦。
她曾经在仲夏的早晨里,侍弄边菱那些娇气但好看的植株。又在长日真正结束的时候,光着脚坐在后院的泳池边,看城市夜晚稀薄的星空。
那也是她心情尚佳的时候会做的事。
更多时候,边风怜都窝在柔软的沙发里,哪怕一眼不看,也整天都要放着《海绵宝宝》。她深深记得儿时的某个午后,边寒残忍关掉的动画片正是这一部。
而边菱是沉默的,她会站或坐在某个角落,久久注视她的妹妹。那目光温柔而浅淡,以至于边风怜很难发现它的存在。
正如她自认为孤独的童年,其实都有这目光的陪伴。
只是她这人反射弧长得离谱,爱也迟钝,恨也迟钝。
要感知到这目光,也许真要久到死之前了。
那段日子对于边风怜来说太短,而对于边菱来说又太过于梦幻。
因此回忆起来也许还有些困难。
只有陶含意还能记得一些让她久久无法忘怀的片段……陆玉堂二十出头的时候脑袋出了问题,大约遗忘了那些“无足轻重”的细节。
但陶含意忘不了。
十七岁的边风怜熟睡在沙发上,而边菱跪坐在她身边。在动画片欢乐的背景音里,她温柔抚摸那头长发,苍白的唇瓣颤抖地抚过少女的眉眼和鼻尖,最后悬在嘴唇上方。
她们如同未绽放的两片花瓣在花苞里旋扭着,那是清荣的一个祥和傍晚。
她们美丽,脆弱,如同遗留人世的精灵;她们坚韧,生机勃发,不肯屈服于夏天的任何一场滂沱。
而那个未完成的吻宣告梦境的终结。
如果那时候边菱畅快地吻上去,陶含意可以把这行为当做过分的掌控欲,然后找出一堆的理由和例子来解释它。
可是她没有。
她只是痛苦地停留了片刻,最终却离开了。
那一刻,陶含意感觉一块陨石砸进了自己的脑壳。在边菱身边的这几年,她虽然参与着对边风怜的管控,却从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
她一直认为同胞而生的孩子之间拥有这世界上最纯粹的感情,他们曾经吮吸同一个人的血液,在同一个子宫里成型。他们拥有无需脐带相连的最亲密的关系,而这种关系如果向畸形的方向发展——不,也许她不该这么描述。
用对错来判断这件事太武断了。
她这时候意识到边菱很疯狂,可是也不停地结合边菱的人生经历去理解这种疯狂。
一个生下来就体弱多病的女孩,对自己健康的妹妹所产生的感情——
那是……爱吗?
陶含意辅修过心理学,知道边菱对边风怜掌控感的产生是可以解释的,但超出这个范围,她开始考虑是否需要带边菱去看心理医生。
当她委婉提出这件事的时候,边菱很平静地拿出自己的心理报告。
报告显示在过激的行为发生之前,她可以在安全范围内靠近边风怜。
陶含意最终还是提出建议,对那个二十出头的女孩来说应该是冰冷的。
“你得离开她……”
可边菱悲哀的眼神告诉她:主动离开边风怜,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她太自负,天真的以为自己能处理一切;又怯懦,不敢承认自己真正的想法。
她是这样的一个人,又怎么会有勇气主动离开自己的希望?
陶含意忽地想起沈棉曾经跟她说过的话:
那孩子变得很偏执,我希望你帮我管着她,别让她做出过分的事。
那位坚强而隐忍的母亲也发现这件事了吗?
陶含意捏着那份报告。
不,她一定没有发现。
如果沈棉知道,她会不惜代价把边菱带走的。
她当然只是以为那是过度的关注和掌控,并不知道这些会在日久天长之后,发展成为如此复杂而疼痛的情感。
陶含意知道自己将要永远守护这个秘密了。如果不把它掩埋,这就会是一个惊世骇俗的炸弹,最终毁掉这两个女孩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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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菱一开始的确拒绝了住回清荣,但得知这是边风怜的想法,又妥协了。
h市再有半个月就要降温,到那时她的体检结果会变得更加糟糕。
陶含意已经回来,苏宜这个临时助理也没什么用处了,只是偶尔还帮着处理订婚的琐事。
边瀛不知道在忙什么,最近甚至都不在h市。
因此她还是空闲的时候更多。
按照边风怜发过来的地址,苏宜把车停在马路边,下车步行。
她虽然是h市本地人,初中以后就不在这里读书了,因此对学校边上的环境不甚熟悉。
看着边上低矮的建筑,苏宜还有些诧异,边风怜居然会来这样的地方,和她的千金气质倒是有些格格不入。
拢了拢身上的厚外套,苏宜走进了一家射击馆。
这里本来是个少年宫,后来少年宫迁到了新商业区,留下的旧址被改成了射击馆。
馆里开着空调,温度还挺高的。
边风怜站在最里面,上身是纯黑的背心,露出劲瘦的腰肢,低腰裤遮住脚踝。肩膀略宽,后背的线条流畅漂亮,手臂上是极其明显的锻炼痕迹。
扎着高马尾,露出饱满的额头,灰色耳罩加护目镜,显得高鼻梁更加突出。
她已经玩了好几轮,还没有要停的样子。
苏宜在边上耐心地等了好一会,才见边风怜摘掉耳罩。
她甩了甩发酸的手腕,走到休息区。
“二小姐。”苏宜站起来。
射击馆的老板给她们拿过来两瓶水,边风怜接过去喝了一口,对老板说:“设备可以换新了,等会我秘书会联系你。”
老板是个年纪不大的小伙子,“害”了一声。
“上次拿来换设备的款都没用完呢。”
边风怜不甚在意地点头,示意苏宜跟着她进里间的休息室。
“多的算你的工资。”
有个大方的东家,老板自然乐呵,于是应了声“好嘞”,就回前台去了。
边风怜在洗手台边洗手,苏宜坐在沙发上,心里有些忐忑。
她不太了解边风怜,但知道这人性格并不好,如果不是事涉边菱,也许自己还没机会见她一面。
“苏秘书,你哥哥很快要开庭了吧。”
边风怜垂着手,水珠在十字架纹身上蜿蜒下来,滴到地上。
看似关切,实则威胁。
姐妹俩一脉相承。
苏宜回答:“还有不到一个月。”
离那个时间越近,她就越害怕。边菱迟迟没有查出凶手的身份,她想要的清白和自由也遥遥无期。
所以她才会以保护边菱的名义私自联系边风怜。
“你说她在做危险的事情,是什么?”
边风怜问。
这个苏宜的身份特殊,她本来想着找机会套点信息出来,想不到她自己送上门来了。
苏宜其实也不知道边菱的谋划究竟为了什么,她只能硬着头皮把自己怀疑的部分全盘托出。
“她和孟雪清的合作,好像跟画展有关……她们之间交换的条件之一,是孟雪清的弟弟。”
画展背后的龌龊边风怜一直都知道。
那些事情,边菱不是也有份吗?
不然何必卖她的画。
但是这个交换条件……
边风怜疑惑道:“孟玉?”
“对。”
“那个小男孩好像被带到了j市,但是陶助理还买了很多孩子的东西送到清荣。”
孟雪清是个纯粹的商人,又不像边寒那样深受面子里子的困扰,卖弟求荣好像也不稀奇。
可是边菱究竟给了她什么条件呢?
……
不会是可以帮忙把她弟给解决吧?
“还有,陶助理查到一个假身份叫做关子帆,她提过你有办法查到背后的人。”苏宜从陶含意那里要来了有关那个关子帆的信息,专门打印出来交给边风怜。
“她说过,这些事情都要保密,尤其不能泄露给你。”
边风怜还想再问问她边菱的精神状况,苏宜已经接到了陶含意的电话,让她去和苏信然的律师见个面。
临走之前,苏宜还留了一句话。
“我看得出来,她想保护你。”
边风怜先是愣了,然后下意识摸出烟。
火光亮起的瞬间,她突然叹出一口气。
前所未有的疲惫席卷她的身体,连带这二十四年所有为边菱而生的无奈,抽走了脊骨的支撑。
边风怜很想哭。
可是自从六年前决心离开姐姐的时候开始,她就再也流不出眼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