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掺杂着草药味和簌簌的檀香,穿过檀木药柜,医阁弟子忙前忙后,小屉橱柜碰撞声,捣药声此起彼伏。
“雪拂草三十折,云灵芝新入五十,赤莲五朵。”青玉案前,堆叠的素笺几乎要淹没孟子桑半截身子,他执笔蘸墨,落下在素纸:“顶格第七屉的龙涎果可还充足?上次发往各食肆用去些许。”
路澜亦扶着竹梯,三两步登上掀开顶格的云纹抽屉,透明琥珀色溢出半分:“孟师兄,还有灵果十二。”
“好。”孟子桑执朱笔在龙涎果旁注下一笔,“差不多了,你最后再翻身后的那药柜,缺失的一并报给我。”
听到“最后”二字,总算是多了些盼头,路澜亦扭头,却见身后是成千小橱列置的药柜,险些一个不稳从竹梯摔下。
“这是差不多了?”路澜亦将竹梯拽到另一端,拭去额头细汗珠,有些欲哭无泪道,“没想到要整理这么多的药材,咱都理了近大半个昼夜了。”
“唉,平时也不是这样的,这种事一般都是由执法堂向医阁细分。”孟子桑揉了揉执笔的手,苦笑道,"没办法,祈神节后一直到现在都这般忙的,执法堂和夙夜谷的人手被分走部分,这些事就全堆我头上了。"
“那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这种事情医阁不管吗。”路澜亦继续攀上竹梯,挨着匣子翻腾着,虽嘴上抱怨,手上却是动作利落干脆。
孟子桑耸耸肩:“医阁隶属于璇玑谷,除凌阳真人的传真弟子之外,在医阁弟子皆算璇玑门生,都归执法堂管。”
“那师兄你也算是门生喽?”路澜亦问道。
孟子桑摇头,但随后又点了点头:“我主要还是负责执法堂事物处理,原先看守藏书馆,但也算半个璇玑门生,学了些医术,于是执法堂就把事务撂给了我。”
路澜亦只觉得被匣子中的灰呛得连连欲咳:“原来是这样,这也太忙了。”
“还好。”孟子桑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现在人手紧缺。”
“这么紧缺的吗?师兄可知宗门是出了什么事。”路澜亦爬着竹梯向下一层,“顶格层未有所缺的。”
孟子桑在在几味药材上落下几笔墨,道:“不是很确切清楚,不过这个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哦?”路澜亦有了几分好奇。
孟子桑突然想到什么:“哦对了,师弟是祈神节刚过来的?那你就是知道。仙舟当时被袭击了?”
“对。”路澜亦道,“当时算是……九死一生?”
“还好你们这些小弟子都安全抵达了。”"仙舟那事......"他清了清嗓子,指腹无意识摩挲着玉笔。“仙舟遭不明魔教袭击,有仙君在途中似误被拉入幻阵,好似还牵连了一位新晋小弟子。”
翻箱倒柜的声响突然变得震耳欲聋。
“宗门怀疑这袭击仙舟的黑衣和幻阵阵主乃同一邪教势力,才决定深入调查,毕竟若尘行踪被泄露,尚且危急若尘弟子性命,不得坐视不理。”
孟子桑蘸墨的狼毫悬在账册上方:“说来蹊跷,那幻阵竟能困住瑾昭上仙近十个时辰。"他忽然压低声音,"倒是那位被牵连的小师弟......”
路澜亦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顶格药柜投下的阴影恰到好处遮住他骤然收紧的瞳孔,心中苦笑道那幻阵的亲临者就在你面前啊师兄,却还是平色:“那后来呢,查出什么没有?”
“这我也不太清楚,我所知的执法堂所言,可谓是一筹莫展,对方隐藏得很好,似是早在暗中谋划了许久。”
“啊,怎么会?”
“上仙作为亲临者将事情全盘脱出,执法堂正搜寻着蛛丝马迹,也派不少人去那幻阵之地探查。”孟子桑道,“不过到也有突破口,一个红衣女子和鬼婴。”
对!那个红衣。路澜亦记起来那个一直在找孩子的奇怪女人,她也是设阵者。道:“红衣和鬼婴的来历为何?”
“魔教之徒。只是顺藤摸瓜的线索都被断了,很难再向上追查。”孟子桑道,
“不过,那红衣似是来历有些蹊跷,修炼年岁不算短,根据历史来看,似是非盛宁国之人。”
“非本朝人?”路澜亦只觉得事情愈加复杂。
“是,不过暂且也只能推断这么多。”孟子桑道。
“那很蹊跷了。”路澜亦道,“他们袭击仙舟,再算好落点的幻阵,又摸不出线索,不可谓不是精心设计。可有比较怀疑的魔教派?”
孟子桑摇头:“虽说有几魔教大派,邪修鱼龙混杂,若尘却是不好下定论。”
“哐嘡”路澜亦很是在意,听得分神,竹梯被失手撞倒在药柜上,数十个云纹抽屉如琴键般此起彼伏震颤。少年手忙脚乱扶住摇摇欲坠的竹梯,有几缕草药顺势落到孟子桑的茶碗里。
“对、对不住!”路澜亦盯着在茶汤里打转的草药,突然想起幻境里妄羲师兄用血画就的符咒,“我就是......就是听说魔教这么猖狂,气得手抖。”
孟子桑望着少年发白的指节,摇头吹开茶盏上的浮叶:"你且宽心,师弟以入若尘派,自是安全的。"
“好吧。”路澜亦轻叹了口气,却道是迷雾重重,分神拉开其中一抽屉,忽然感觉手被灼了一下,“嘶——这是什么。”
孟子桑抬头望去,似是惊道:“师弟千万小心,此为龙血草,花如血玉,生于极阴之地,常人且不可触碰,此物沾了极阴地脉的煞气,你的手可有哪里不适?”
“还好,不打紧。”路澜亦甩了甩手,心有余悸,忙合上抽屉,又翻开旁边一橱。
“嗯?”忽然瞥见旁侧空荡荡的暗格,路澜亦禀报道:“孟师兄,三层五橱的一味药材似是没有了。”
“知道了,龙血草旁边的……”孟子桑换了朱砂笔,重重落下道笔墨,喃喃道:"这味药......天时疟花,似是库缺许久,却是难寻,回头得上报璇玑谷。”
路澜亦点点头,又是一阵鼓捣。
孟子桑话锋一转:“你知道瑾昭上仙吗?”
路澜亦一顿,从记忆中搜刮半晌,还是未曾听过瑾昭这个尊号,摇了摇头:“没有,瑾昭上仙是一位长老吗?没有印象。”
“不应该啊。”孟子桑道,“方才应是随着玉诚掌门去祈神节了才对,他后来和一位新晋小弟子一同陷入了幻阵,还好在最后幻阵被破。”
“啊,我好像知道……瑾昭上仙?"路澜亦掸灰的动作一顿,"可是那位总穿月白道袍的妄羲师兄?平时是不是面色如霜的。"
“哦?”路澜亦念起和妄羲师兄破阵时候,“怎么不对劲,我记得妄师兄倒是一直冷着脸。”
这么说孟子桑说的那位新晋小弟子分明就是自己。
不过妄羲师兄似乎未曾提及过自己的尊号,路澜亦当时就也不知道那师兄还有一“瑾昭上仙”的称号。
“师弟……”孟子桑忽然正色,笔杆在案上轻叩三下,悄声道“上仙百年前便承了栖梧真君的道统,和掌门大弟子并称弟子魁首,掌门和乐溪峰峰主共亲赐瑾昭二字,师兄弟姐妹们皆是称其尊号。”
“啊,原来是这样,师兄原有尊号的。”路澜亦顿了一下,暗叹那师兄竟是弟子魁首其一,也难怪在幻阵有如此法力。
“瑾昭上仙自前两日回来后……状态变得有些不对劲。”孟子桑压低嗓音,"听藏书阁当值的弟子说,上仙归来后翻遍上古残卷,最后竟在禁书区枯坐整夜。"他蘸了蘸朱砂,在"天时疟花"旁画了道血线。
“只是那天入门礼回来后,似是去了藏书阁,不知道翻阅些什么,呆了两整个昼夜,也没有人敢出声。”
“那妄师兄……那位瑾昭上仙是在看典籍喽,这又如何呢?”
“你是不知道,昨夜瑾昭上仙出了藏书阁,据当时书阁弟子说,从来没看见上仙脸上露出过那种表情,似是比平日面无波澜还要冷上三分,尚且有种道不明的……寒意。”孟子桑道,“当时把小弟子们都吓了一跳。”
“寒意?”路澜亦心中嘀咕道,其实对于这位上仙,他感觉的更多是清冷,除了当时自己从房顶上掉下来那场误会,他倒是很少感觉出寒意。
“这还没完……”孟子桑似是八卦般,悄声说到,“据乐溪峰二师姐说,"更奇的是,栖梧真君座下的二师姐瞧见上仙在清心池畔......真是奇了。”
“如何说,妄……瑾昭上仙是怎么了?”路澜亦道。
“似是醉酒。”孟子桑斟酌四字,叹道“瑾昭上仙平日素来是不破酒戒……先前不光是她,周围都从未见到过瑾昭师弟沾过酒。”
“所以师姐宁可怀疑她看错了。”孟子桑耸了耸肩,“不过有人怀疑瑾昭上仙是在祈神节或者幻阵是受了什么刺激,但也没人敢问。只有栖梧真君,就是乐溪峰峰主,兴许能问上几句,近日也不在峰中,就不了了之了。”
“啊……”路澜亦有些惊讶,想到在幻阵中妄羲师兄似是……还挺正常的,除了有些莫名奇妙之外,貌似状态还不错,那是师兄在幻阵之中受刺激?但最后破阵后明明还帮了自己。“我记得上仙明明……破阵时面色如常。”
说出如常二字时,路澜亦总觉得,也……他忽然记起幻阵消散时,那人转身望来的眼神。霜雪般的眸子里翻涌着某种莫名的感觉,他也说不上来。
“路师弟?”孟子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可是累着了?这些琐事本不该劳烦新弟子......”
“无妨无妨!”路澜亦抓起竹梯往药柜另一侧蹿去,衣袂扫落几片干枯的雪拂草,“我这就快翻完了,倒是师兄你......”他忽然从药柜缝隙里探出头,也没太将方才议论的事放在心上,笑得眉眼弯弯,“这般精通医理却拘在账册堆里,可惜了呀。”
孟子桑摇头苦笑,腕间狼毫却不停。二人又忙活了大半夜,总算是合上药柜最后一格,路澜亦重重松了口气。“哈——孟子桑师兄,咱们总算是弄完了。”
“辛苦辛苦,路师弟,回头我定报上奉绩点。”孟子桑笑道,“天色太晚了,我回执法堂还需上报,你快回笙思阁歇息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