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辞暮怔住了。
“我的小徒弟不是您的对手,殿下。”付微尘坦然说,“他也不是一个好演员,怕是一见到您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而且……”
付微尘犹豫一下。
“我的话可能有些唐突。”中年女剑客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始终认为,不管是他还是您,都该在最好的年纪保持最纯净的剑心。”
日光明晃晃照在付微尘脸上,将她粗糙暗沉的脸照得无比清晰。当她站在公众面前时,没人能意识到她是位剑仙,只会以为她是个普通的中年女人。她可以是街边卖早餐的小摊贩,工厂里的老操作员,商场的保洁阿姨,唯独不能是剑仙。
付微尘越是普通,越是不起眼,越像代替冥冥之中的存在来讯问凄辞暮:你把阿曼达换掉的最初目的是什么?
保持剑在她心目中的纯洁。凄辞暮无声回答。
她差点亲手毁掉一切,用虚假的比试把剑变成庸俗的工具。
“你说的对。”凄辞暮重复,“老师,你说的对。”
付微尘摩挲着刀锷,似乎想说些什么补救一下,凄辞暮抢在她前面说:“但宴会还是要参加,你的新学校需要一个在贵族中的宣传者。”
“承蒙您关照。”付微尘叹气,“我会努力说服小徒弟的,他总得长大。”
“……说服?”凄辞暮一脸茫然,“参加宴会需要说服吗?”
时间很快来到周末的晚宴上,凄辞暮对这位小徒弟实在是太好奇了。她嘱咐晓晓把地点选在一个小宴会厅——不那么庄重,没有乱七八糟的礼节。
又让阿草提前蹲在门口守着,约定好暗号,人一到立刻通风报信。
于是,阿草摇完三下尾巴后,凄辞暮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飞出去,看见她的老师孤零零站在门口。
她和付微尘大眼瞪小眼。
传说中的小徒弟呢?凄辞暮向付微尘身后看。
突然,黑色大理石地面上有东西动了动。
付微尘尴尬:“这孩子太激动,被新裤子绊了一跤。”
一个黑黑瘦瘦穿着一身黑礼服的男孩从地上爬起来,慌乱地行礼:“殿下,我叫任侠。”
“我就不进去了,里面是你们年轻人的聚会。”付微尘轻轻推了推任侠,“玩得开心,晚上师父来接你。”
付微尘的视线和凄辞暮撞上,凄辞暮轻轻点点头。
身后的宴会厅里,晓晓带着一群孩子吵吵闹闹地跑出来:“殿下!您怎么突然出去了?”
他们中有人认出付微尘,用手指着大笑道:“哇,是付微尘!你可以再念一遍那首诗吗?就是那首,那首!”
说话的男孩子掏出终端机对着付微尘和任侠拍照,任侠明显羞得不行,简直想再次趴到地上和大理石融为一体,付微尘倒是泰然处之,甚至对着镜头微笑。
凄辞暮飘到镜头前并招了招手。
改造人侍卫冒出来,“啪”地一声打掉终端机,用毫无感情的机械声说:“检测到非法摄录皇室成员行为,未经许可记录皇室生物特征已构成犯罪,立即执行羁押管理。”
“我没拍公主呀!我没拍啊啊啊啊——”
晓晓脸上的笑快维持不住了,她扭头调整表情,同时压低声音问:“这人谁带来的?”
尼尔不着痕迹地往后躲了躲,和刚才的男孩划清界限,他没想到男孩蠢到公然拿殿下的老师取乐。就算背地里管付微尘叫过气网红,也无法改变人家是女皇面前大红人的现状,女皇还钦点她做公主的剑术老师。
凄辞暮把所有人的表情收在眼底,她假装没看见,介绍道:“这位是任侠,剑仙付微尘的弟子,明年要去修真综合学院读书。”
立刻有机灵孩子察觉到公主的意图,大声问:“殿下,您说的学校还招人吗?我也想去读书,能跟着付剑仙学剑吗?”
一时间,恭维声、惊叹声和赞美声围绕在任侠身边,付微尘轻轻把他向前一推,告辞后御剑飞走了。
当天晚上,任侠被热情的少爷小姐们淹没,他明显从没见过这样的场合,但努力地学习着适应着。等宴会散场,人都走光,晓晓对他说:“殿下心思细腻,特意嘱咐我把场地定在这里。任侠你看,今晚的宴会厅是不是很合适?”
晓晓故意这么问,她想表达的是:殿下为了你费尽心思,我把话柄递给你,你还不快感激殿下?
任侠眨了眨眼睛,忽然指着晓晓裙摆上不小心沾到的油渍说:“这个用牙膏涂一下就能搓掉了。”
晓晓怔在原地完全不知道怎么接话,凄辞暮自然地说:“知道啦!幸亏你告诉她,否则裙子不能再穿了。老师来接你了,你路上小心。”
“嘿嘿。”任侠傻笑两声,被付微尘接走了。
“真是……”晓晓语无伦次,“真是有趣的新朋友。”
对今晚宴会上的贵族来说,制式的礼服才可能穿第二次,这种小宴会上的裙子穿一次就收进衣橱吃灰,年末集中扔掉,不可能洗完再穿。
凄辞暮轻描淡写:“赤子之心。”
晓晓不敢接话。
转天,任侠被召进宫做陪练,付微尘跑去开会。
训练场上,任侠忽然问:“殿下,我昨天是不是说错话了?”
“已经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想了。”凄辞暮回答,阿草配合地叫了两声。
任侠挫败地叹气,训练场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和一条狗,他看起来比昨天开朗一点也镇定一点,他说:
“万化维度有句话叫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以前总被夸赞懂事,现在看来,我懂的‘当家’无非是些最底层的生存技巧,怎么把自己喂饱,怎么把衣服洗干净,怎么忍受苦难,真正的人情世故却一点也不懂!”
对练完后两个人都很累了,凄辞暮坐在场边抱着阿草休息,他却自我惩罚般一下又一下挥剑:“如果时间能加速就好了,我要快速长大,变成一个成熟厉害的剑士,有实力后再学人情世故也不迟。”
“慢慢来。”凄辞暮不知道如何安慰他,“老师当上剑仙后,你家情况肯定会好一些。”
“我家……”任侠紧紧闭上嘴,不说话了。
其实凄辞暮恨不得他多说一点,甚至可以带有表演性质地夸大情绪。这种情况她见的多了,她分得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有些人即使带有表演的成分,感情也是真实的,比如付微尘在她面前大谈梦想。
但很明显,任侠不愿多说。年少的公主殿下不理解他,也没有多问。
如果由成年后的朝暮来评价他们,只会说他们都没有错。任侠出身低却颇有天份,他相当迷信吃苦论,认为自己只要足够努力,吃足苦头,总有一天能像老师一样位列剑仙。他本能地讨厌人际关系,讨厌向别人诉说自己糟糕的家庭,甚至有一点清高,觉得这种行为是卖惨。
而年少的凄辞暮则带着一种自己察觉不到的高高在上,从出生就享有的权力把她塑造成一个自认为有同情心的高位者。她天生就手握资源,她的一句话就能决定别人的命运,她习惯了一种模式:别人向她求助,她犹如救世主般降临。
诚然,这会给她带来满足感,让她觉得自己被需要了,自己被接纳了,自己是个能理解平民的善良公主。实际上,她从来没设身处地经历过他人的困境,她不可能想到任侠不说话的原因。她不去追问,以为自己给任侠留了体面,以至于后面酿成大祸。
两个孩子谁有错呢?谁都没有错。
“汪汪汪!”
阿草突然从凄辞暮怀里跳下来,冲门口大叫。
罗斯玛丽带着两名侍卫出现在门口,尼尔跟着他们身后。发现凄辞暮的视线看过来,尼尔局促地搓手。
“今天没有阿曼达的课。”凄辞暮说。
罗斯玛丽恭敬行礼:“殿下,提尔雷普先生要见您。”
一名侍卫松开按在尼尔肩膀上的手,尼尔激动地跑到凄辞暮面前,全然不顾呲牙低吼的阿草,他说:“殿下,您能单独听我说句话吗?”
凄辞暮从上到下扫视他,发现他头发和衣服都有些凌乱,很明显,他擅闯训练场被侍卫抓到,然后被罗斯玛丽救了出来。
“有什么事在这里说。”
“殿下——”尼尔哀求地看着她,他的视线扫过任侠,忽然说:“中央大街上有对母子到处找你,是不是你认识的人?”
任侠的脸色当即变了,尼尔继续哀求:“殿下,就一句话!”
凄辞暮用余光留意着任侠,犹豫一下还是同意了。
他们单独走到一旁,改造人侍卫警惕地跟过来,尼尔管不了那么多,他央求:“殿下,下周末在金月大厅有场舞会,您有时间参加吗?”
什么啊?不是关于任侠的事。凄辞暮听到这里已经失去全部兴趣,她刚要拒绝,尼尔却像是舍弃所有社交礼仪般连珠炮说:“是我的生日舞会,求求您了,殿下。如果您没有时间,可不可以送我一束鲜花,或者我来准备生日礼物,只要署上您的名字就好。”
凄辞暮轻轻摇头,转身想走。
“啪!”
尼尔竟然一把抓住公主的手臂,侍卫举起脉冲枪,罗斯玛丽厉喝:“太失礼了,提尔雷普先生!”
“看在、看在我陪您练剑的份上,请您——”
脉冲枪瞄准尼尔的太阳穴,凄辞暮抬手制止:“我们闹着玩呢,把枪放下。尼尔,你把手也放下。”
她注视着面色苍白的任侠,尽量把语气放柔:“家里来人找你吗?先去吧,有尼尔陪我练剑。”
任侠行了一礼,连告辞的话都忘说,转身冲出训练场。
凄辞暮和尼尔用两种神态凝视他远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