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有一张过分精致的脸,标准的童话故事里的王子,但是为了玛西亚,他露出了破绽,开始允许自己身上有一点轻微的汗味,允许自己额前的发丝凌乱。
他有进步,至少他学会了以对方的喜好为先,不再总想着把玛西亚拖进他完美的世界里。
卡尔坐在玛西亚旁边后,朝斯黛拉打了招呼:“好久不见,罗斯瓦尔小姐,你今天实在美丽,但气色似乎不太好?不舒服么?”
斯黛拉回答:“殿下,谢谢您的关心,我只是乘了太久马车,有点累。”
“现在还和那个花农在一起?”
为了叙旧,也为了把话题拉到恋爱上,卡尔成功踩中了斯黛拉心中正在流血的痛处。
斯黛拉“嗯”了一声。
“他确实很适合你。你们都喜欢植物,热爱自然。”
这话实在不像出自卡尔之口,惹得玛西亚怪异地看了他一眼。
卡尔则有些不好意思地对玛西亚笑笑,低声解释说:“也许你一直觉得我轻视平民。然而没有平民,亚斯特的贵族以何为生呢?我并非不懂这个道理。”
玛西亚干笑两声,没说话,这好比农场主在说他很重视自己的家畜,确实发自真心。
仆人们端来丰盛的菜肴:呈蜂蜜般金黄色泽的脆皮烤乳猪,同肉桂、丁香、黑胡椒等香料一起腌制后炙烤的羊肩肉与鹿肉,以及各种叫不上名字的鱼与禽鸟。蔬菜则以色彩明亮的叶菜为主,点缀其间。
有一道孔雀肉冷盘吸引了玛西亚的注意:淡黄色的肉片排成一只鸟的形状,盘子上特意插了一圈孔雀尾羽。就好像把活孔雀的身体掏空,再用这碟熟肉替换。
美丽的动物不会得到优待,他们会给它一个美丽的死法,再以优雅的方式去品尝。
玛西亚无端地想到了什么,一阵毛骨悚然。
她低下头,专心地用刀叉和眼前的柠檬挞交战,久久没有说话。
卡尔对沉闷的气氛有所察觉,他开始发挥自己的社交天赋,细说每道食物有趣的历史,如烤乳猪的口中为什么要塞一只苹果,为什么古人喜欢把鹌鹑塞进鸡的肚子里,又把鸡塞进鹅的肚子里,把鹅塞到大雁肚子里,做出套娃一样的“四禽合一”。
他提起镜湖庄园的四季美景与他幼年时在此的趣事。聊着聊着,便很自然地聊到利刃女王。
“利刃女王与王夫本是政治联姻,没有感情基础,但自从他们来这里共度月落节,一切都变了。镜湖庄园的美景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别忘了,还有美酒。”安琪适时插话,在空气中击掌,仆人们便为宾客奉上黄金酒,“布莱斯公爵,您乐意赏光喝两杯的吧?”
玛西亚抬起头,说:“确实。不过——”
她现在已经没那么爱喝酒了,可能以前也并不真的爱喝,她只是想让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一下。何况现在有个万能的借口……
“不过埃文不喜欢酒味。我正在戒。”玛西亚象征性地抿了一口,便放下了酒杯。
听到埃文的名字,卡尔表情一滞,众人则尴尬地笑笑,有不知情的,还小声问同伴:“那是谁啊?”
“唔,是公爵大人的……恋人。”
只有斯黛拉打起精神,捧玛西亚的场:“每一个火魔法师都是酒精的俘虏,直到她遇见了真正的爱情。恭喜您,公爵大人。”
“谢谢。赞美真正的爱情。”她胡乱说着不像话的敬酒词,把卡尔献殷勤的嘴堵住。
玛西亚刻意保持清醒,卡尔一心想增加玛西亚对他的好感,当然不会灌酒。
宴会结束,醉醺醺的宾客们被带到了三层客房休息,卡尔则被领到位于庄园西翼的另一栋独立建筑中。
熄灯后,玛西亚没有睡,她知道晚上才是最该提防的时候。
没过多久,卧房的玻璃发出一串轻响。她带着火苗凑过去,看到窗外有只白色的鸟——卡尔的风灵。
风灵抖动翅膀,气流震颤透过玻璃,传来卡尔提前刻录的声音,从语调,到音色,都和本人一模一样:“玛西亚,我有话对你说,请来一层。”
玛西亚当然不想去。这种传讯魔法并不能即时对话,她装没听见就好了。可风灵很快传来了卡尔的第二句话。
“我想把父王关于怀特兰的计划告诉你。”
原来他们也知道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这次的诱饵,显然比卡尔那令人发笑的“男色”更有吸引力。披上外套,抄起法杖,玛西亚走下了楼梯。
卡尔站在花纹繁复的古老挂毯前,手持银制烛台,背对着玛西亚。听到她的脚步声渐渐靠近,缓慢地回眸:“玛西亚,你来了。”
“嗯。让殿下久等了。”
静悄悄的夜晚,幽暗的走廊,只凭一根蜡烛的光照亮两个人,莫名有种私会的感觉。
玛西亚注意到卡尔只穿了丝绸睡袍,赤脚踩着软拖鞋,心中一阵尴尬,真怕他腰间的带子突然掉下来。是故意这么穿的么?
她直奔主题:“陛下对怀特兰有怎样的安排?”
“四月底是各地执政官与领地代理人来王都缴纳税金与汇报政务的日子。父王希望那之后我可以跟你一起去怀特兰。”
“您也去,那是什么意思呢?”她忍不住讥讽,“爱德华陛下认为我不具备治理领地的才能,对么?”
白羽一样的睫毛颤了颤,卡尔的神情复杂,语气带着一丝真假难辨的歉疚:“怀特兰是亚斯特东部最好的公爵领,泪河两畔土地肥腴,密林参天,虽然人口少一些,但经过修生养息,十年后恢复到两万人应该问题不大。那时候你正值壮年,又是实力强大的战斗法师。父王难免有所忌惮。”
玛西亚不太客气地说:“如果陛下吝惜怀特兰,那么一开始就不要用它来当奖励。一国之君,怎么可以言而无信?”
卡尔很有耐心地解释:“那是先王留下的重赏。我们不知道战争真的可以结束在亚斯特人手上。这让我们惊喜,也有些措手不及。政治总是很复杂的。你也许不懂……”
没错,她不懂。
她所知的政治就是妈妈要为一份擦地板的工作求好几个人,向主家一次次剖心挖肺似的证明自己有力气、勤快并且手脚干净。当主人想要赖账,不肯付足够的薪水时,她除了哭泣与咒骂,没有任何反击的手段。
正如她现在,不得不为自己本该得到的东西讨价还价,妥协、周旋……
“所以殿下找我来是想说什么?”
“结婚。你可以和我结婚。如果我们结婚,你就成了一个‘沃斯’,成为白银家族的一员。从今往后一切都变得简单了,我娶了棕发女孩,等同于放弃王位的宣言。陛下会放心你,莱昂也会放心我。”
玛西亚深深呼吸,问:“仅仅是为了这些,您就愿意和我结婚?”
卡尔愣怔片刻,喉结上下滑动,颤声说:“也因为我爱你。”
“我有恋人,殿下。”
“我知道,初恋总是让人难以忘怀。但是我猜你们应该还没有……当然,即便你们真正在一起过我也并不介意。玛西亚,在我心中,你一直是特殊的存在。”
应该为这番话受宠若惊么?
她冷淡道:“像我这样性情、容貌的女人就像野花一样漫山遍野。您实在没有必要爱我。”
卡尔头脑一热,出于他无法解释的情感,说出了非常真诚的赞美:“她们也像你一样勇悍、纯粹、炙热到能烧死魔王?”
玛西亚想了想,说:“当然。这个世界上不只有魔王,还有无数幸福的敌人,每个女人都在战斗吧,我猜。”
她的拒绝令卡尔难堪,利益已经讲明,感情也已告白,玛西亚竟然一样也不稀罕。
卡尔并不觉得自己输给了埃文·贝克尔,他已经听人汇报过了。那不过是个愚笨、无知、贪慕虚荣、性格恶劣,只会买衣服和养老鼠的漂亮男妓。
为什么玛西亚会掉进这样的圈套呢?如果知道她会为了弥补青春的匮乏,变得饥不择食,当初他就不该容许人们那样对她。
有人稍微对她好一点,她就跟着人家走了!这个人本应是自己,本应是唯一正眼看她的卡尔王子才对。
原本志在必得的女人,突然变成了难以攻克的坚固堡垒,卡尔不由感到受挫。紧接着,他开始自我安慰。
应该只是雏鸟情结,玛西亚并不是真爱那个平民,她仅仅是喜欢上了第一个对她展开猛烈追求的人。
抢过来就好了。他不能和哥哥争王位,不能和父亲抢权威,难道还不能抢女人么?
握着烛台的手指关节泛白,蜡烛火苗随他的动作晃动,光影缭乱。
卡尔沉吟片刻,恢复了理智,继续说服:“玛西亚,利刃女王柏莎最初也不喜欢王夫罗伯特。她是为了联合贵族对抗‘叛逆者’提塔,才和‘第一骑士’结婚。但是我们都熟悉历史,即便出于利益的结合,也可以培养感情。于公于私,我都希望你再考虑考虑。”
“啪嗒——”
一团白色的东西突然从天花板掉了下来,卡尔及时躲开,向后撤了一步。
玛西亚定睛一看,正是她学生时期最熟悉的魔物之一,老宅子里的幽灵兔。
她不由莞尔一笑,趁机转移话题:“安琪小姐最好在春天到来之前请人消灭这些兔子,不然它们会繁殖得到处都是。”
说罢,她随手弹出一道魔力,击穿了幽灵兔半透明的身体。
出乎意料的是,火焰贯穿而过,幽灵兔依然在地板与天花板之间“啪嗒啪嗒”地跳动。这时,玛西亚才惊觉,她和卡尔身处火焰幻象中。
她看了看卡尔手中的蜡烛,回忆刚刚两人的对话,得出结论。
“我们好像无意中触发了古代魔法师留下的幻象。他们的咒语很不规范,施法的逻辑也不清晰,有效的动作和无效的形式杂糅在一起。有点像……”
卡尔答:“灵媒。”
他清楚自己祖先的历史,庆幸在玛西亚想要逃走的时刻,祖先出手相助把她留下,这就好像某种暗中运转的命运。
没错,这是政治。可那又怎么了?利刃女王用婚姻收服“第一骑士”和他用婚姻掌握“烈焰之炎”有什么区别?
如果前者可以为人称颂,后者自然也可以。
卡尔说:“蜡烛晃动的影子,女王与王夫的真名,恐怕也因为我们一直在讨论爱情,总之,我们与过去的时空发生了重叠。”
解开幻象需要一点儿时间。
古代的魔法师水平虽然不高,可他们有着惊人的想象力,他们的魔法丰富而混乱。
好比一个有经验的建筑师可以按照图纸复现一座华丽的大房子,却未必能研究明白深林里的鸦人在树上搭的奇形怪状的小窝。
利刃女王非常思念王夫,所以请了灵媒召唤王夫的“亡灵”,如今看来那个灵媒是火魔法师。
画中的王夫活了过来,他拿着一柄长剑,追逐着蹦蹦跳跳的幽灵兔。一边挥剑,一边念念有词:“奇怪的魔物越来越多了。柏莎!如果你能奖励我一个吻的话,我也许能更快解决他们。”
“殿下,吹灭蜡烛。”
卡尔极具风度地微笑:“好。”
烛烟飘散,幻象没有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