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声鸣鸣,夏风闷热,茶壶兀自烟气缭绕。
“啪!”茶杯从手上落下,摔了个粉碎,在屋里发出清脆的回响。
摔落的茶杯为青瓷,釉色青中带白,所刻花纹隐约可见。裂开后,在日照下纹理更是清晰,如同一幅破碎的山水画。
“我从司府带出的影青釉!”在一旁端坐的季昀之看到,来不及怒视司幕,心里像滴了血似的颤颤将碎裂的瓷片捡起,欲哭无泪。
这出行,他只随身带了这一套影青釉。
司幕心中突地不安,仍若无其事道:“茶有些烫了。”
“这裂了就算用法术修好了也恢复不成以前模样了。”季昀之声声叹息,将瓷片一一摆好,重整成杯状。摆到一半,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抬起头看向司幕,“八荒镜被偷,是不是你暗中相助的?”
“不是我。”
司幕神色不变。半晌,见季昀之仍是一脸狐疑仿佛并未放下心中的疑虑,他垂眸沉默片刻,道:“怎么,怀疑我与魔族合谋?”
“六重紫仅是魔族右使,论法术高深不是你的对手。若瑶光想杀他,有你相助,岂不是手到擒来?”季昀之直言:“可你却让他逃了。”
司幕平静道:“我不过是不想她得到八荒镜罢了。”
季昀之不解:“八荒镜,乃月老之法器,照前世,映今生,助转世姻缘。照镜者若为镜中人,可窥前世今生;照他人,则现二人前世情缘。虽不知这南秦国师如何得到这法器,但毕竟瑶光照镜后,确实能知晓前生,知晓与你的过往。说不定你们还能再续前缘,你为何不愿她照?”
司幕避而不谈:“我有我的原因。”
他问季昀之:“你既然知晓如此多,为何不与她说?”
“我曾许诺于她,她不在时要守护司府。这几百年来,我从未踏出过司府及三生城。她的前生我只是一知半解,如今她天真无邪已是极好,饶是我自己也不敢说是否让她回忆前世是否值得。”
司幕道:“那就是了,如果不值得,为何还要她记起?她现在这样,不挺好?”
眺望远处,一只黄鹂悄然飞过。同时,屋外脚步声匆匆忙忙,俩人双耳一动,这些步伐快而乱,重而实,认出是青稚冲他们快步走来。
青稚寻了司幕好一会儿,鬓两侧已有薄汗,一进屋门见找着了,如释重负地松一口气,拉起他便要往外走,边走边解释:“院前来了人要找师傅,可师傅不在,司幕公子你快随我一同去看看。”
听言,季昀之亦起身一同跟去,留下一堆刚堆砌好的瓷片又散落了一桌。
一行人来到院前,贺怀慈似乎才刚起,一身素袍的连外衣都还没披上,站在两人之间显得有些单薄。其中一人身着绛紫圆领,正是早前入关时遇见的那位宦官。而另一人则身穿短褂长裤,背着两个包袱,手上抱着一堆书籍,看起来像是某户人家的小书童。
走近,他们听见那书童焦急地在喊:“国师,我家公子被贼人掳走了!”
贺怀慈认得这书童是陆公子的书童四儿,瞬间眉间皱起:陆堇平失踪,定是朝中人所为,说不定就是镇国公。
“可知在何处被掳走的?”贺怀慈问。
“就在皇城外。我冲在前头去看皇榜,回过头时公子还站在那儿的,紧接着一眨眼,他就不见了。”四儿越说越激动。
怕四儿担忧过度,贺怀慈只好先柔声安抚道:“陆公子或许只是有事,暂时离开一阵罢了。毕竟在禁军守卫的眼皮皮子地下掳人,也太胆大了。我让府内侍卫先助你去寻可好?”
新科状元郎被绑一事不可惊动皇城,于是贺怀慈从腰间掏出一枚府令,上面刻着“国师府”三个大字,递给刘顺,并吩咐他可以凭借此令暗下调动府中侍卫去寻陆堇平。
接过府令时,刘顺碍于四儿在旁,凑近贺怀慈低声问道:“国师,你与仙人见到传信为何不来相助?有你们在,说不定陆公子就不会出事了。”
“什么传信?”贺怀慈听的不明所以。
“我昨夜飞鸽传信,通知国师你与仙人护住陆堇平出皇城。难道国师你没有收到?”
想到这儿,刘顺立刻捏指吹了个响哨,环视四周果然这国师府内没有一只飞鸽出现,瞬间大惊:“你将飞鸽交予我时,说是在你府里养大的,有事我可以用来传信。如今恐怕飞鸽已被截。”
贺怀慈着实也不见任何飞鸽,倒是看到走入视线的司幕众人。见有人来,四儿与刘顺从未见过他们,再加上有急事要办,稍稍作揖便作离开。
贺怀慈心急,主动走上前去,向青稚问道:“可找到你师傅了?”
青稚摇头:“找不到她,她定是又随祝响兄弟一起巡逻去了。”
见瑶光不在,如今事态又紧急,贺怀慈目光扫过司幕众人,拱手致意道:“各位大人,我南秦新科状元郎陆公子下落不明,恳请协助寻回。”
青稚也曾深受迫害,热心助人,率先反应过来,忙应道:“好!国师!我帮你!”说着,他拉过身后的季伶,“我们都帮你!”
季伶随着青稚默默点头。
青稚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季昀之却上前一步,同样拱手,面露难色,道:“对不住了,国师。若是人为之,我们神与仙绝不可插手,以免扰乱人间秩序。”
季昀之所说,贺怀慈早有耳闻,并不怪他,转而看向司幕。
还未等司幕发言,吵闹声起,只见一人慌慌张张地闯入前院,身后紧跟着一群手忙脚乱的国师府侍卫。
“祝侍郎!祝侍郎!国师正在会客!"
“祝侍郎!还请你现在府外等候!”
“祝侍郎!”
侍卫们叫喊着,走在最前面的祝响快步走到贺怀慈面前,蓦地跪下,五体投地,垂首不起。
“国师!”他声线沙哑道,“是我的错!是我没看好仙人与陆公子!”
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在众人心头,连喉咙壁都仿佛结了冰。
“什么意思?”
一道冷峻的声音突兀响起。祝响抬起头,只见一位矜贵傲然的男子正冷冷地注视着他,琉璃色的眸光犀利,脸色阴沉,如来索命的阴间厉鬼。
祝响惶惶然,语无伦次道:“我.....我.......”
贺怀慈一把将祝响扶起,急道:"阿响,你吞吞吐吐的做什么?快说!”
众人的目光聚焦在祝响身上,只见他眼眶猩红,哽咽着将自己所见所闻娓娓道来。
……
晨起,他照谢一如所说立刻带兵赶往皇城外。眼看着五尺崖远隔上京城路途较远,步行需耗半个时辰。人命关天,他先借了一匹百姓的马,马不停蹄,奋力疾驰。
一路上,祝响心中仍是疑虑重重。一向蛮横霸道的谢一如怎会如此好心?恰逢两行人走过,他急停下马,逮住一人便问:“你们这一路可有见到什么异样?”
“没有异样!”
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但眼神却在闪躲,显然是心虚了。
祝响抓住其中一人肩膀,用力几乎要将他骨头捏碎,威胁道:“真的没有异样?”
肩膀被抓的那人痛呼不止,另一人见状怕得紧,只好颤颤巍巍地道出真话:“那边!有人骑马拖着一人往五尺崖那边跑了!”他指了一个方向。
被马拖行的人,应该就是陆堇平了。
祝响看着对方眼神笃定,再加上谢一如的话,这下,是真的确信了陆堇平被绑去五尺崖。他翻身上马,快马加鞭,争分夺秒地赶路。
马蹄声一下一下重重地踏着,心脏也随之一下一下的重重跳动,声音震耳欲聋。好不容易抵达五尺崖,他忙勒马停下,正巧目睹瑶光与一神秘人双双坠崖,本在一旁身受重伤的陆堇平也跟着飞身跃下。
瞬间,祝响全身紧绷,慌乱跃下马,跌跌撞撞地跑到悬崖边,大声呼喊:
“仙人!陆公子!如果还活着,给我应一声!”
五尺崖底下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只是稍稍看了一眼,祝响便胃中翻腾。强忍住不适,手握成拳,用力捏紧泥沙,一遍遍地呼唤:“仙人!陆公子!”
回应他的,只有空荡荡的回声,听起来苍凉又无助。
浩浩荡荡而去,垂头丧气而归。
祝响还沉浸在悲痛中,只觉衣领一紧,整个人被司幕提了起来。
“带我去!”司幕冷声命令,还不等祝响点头便纵身一跃,在声声惊呼中提着祝响消失在国师府。
“我们也快去救人!”
季昀之连忙稳住心神,示意身后青稚和季伶跟上。然而,待他们赶到时,司幕已不见,唯有祝响站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如河边杨柳,仿佛下一刻就会坠入深渊。
“人呢?”季昀之焦急地询问。
祝响失神,喃喃道:“他骂我胆小鬼,一到这儿,就飞身跃下了。”
那泛红的眼眶,决绝的神情,义无反顾的背影,像是要去殉情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