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在国艺的路上时,谢煜才恍惚发现研学营已经来到第七天了。早上二人难得起了个大早,草草在酒店餐厅捡了两个面包和一杯牛奶就打着车往这边赶,两个半小时的车程,两个人都昏昏欲睡。落地国立艺术大学的校门时沈居安还有着一股朦胧睡意,打了个哈欠才清醒过来。带着他做了登记就往里走。
燕城大学云集,谢煜早几年去过西边那几所顶级综合大学转了转,知名景点打卡观光一样逛了个遍,再多的也没记住。综合大学的内部氛围总是大差不差,最大的不同就是建筑颜色。不过国艺实属独具一格。
不说别的,只是涂鸦都比其他大学要多。校内随处可见的涂鸦,墙上、地上、水井盖、甚至是路边的公共座椅。谢煜和沈居安一路上慢悠悠地走,碰见拎着大提琴紧赶慢赶的学生,又碰见衣服脏兮兮正在一楼教室捏人像的学生,更别提户外小舞台上正在排练戏剧的一群学生。沈居安津津有味地看了十分钟,说:“他们在演哈姆雷特。”
“嗯。”谢煜点头,“我听见他们喊哈姆雷特了。”
国艺面积大,加之他们又是边走边逛,走到校史馆的时候已经过去一个小时。沈居安填了登记表,一进门就直往电影学院展厅。
身为国内第一所设立电影学院的大学,某种意义上说,国艺电影学院院史就是一部国内电影史。电影展厅由初创开始展示,一直到现今,玻璃展柜里陈列着不少在影史上赫赫有名的电影的相关部件,大到戏服摄像机,小到海报和电影原胶带,更不必提一整面墙的知名校友介绍。即使是谢煜这种对电影了解只限于那些知名演员,在面对满墙家喻户晓的电影人在此以某某届学生进行介绍时也没能控制住内心的惊讶。
沈居安也在一旁仰头看那些或长或短的介绍。展览厅的顶光均匀地洒落在他的脸上,那张白净的脸呈现出一种向往的挣扎。谢煜打量着他的眉目,转头看向面前那位第32届蒙斯特最佳女演员获得者的照片,突然发现自己没问过沈居安来这里的最根本原因——
“你为什么选择电影?”谢煜看着沈居安,“又或者说,为什么是导演。”
沈居安歪了歪头,回答从看似不太相关的另一件事说起:“我十岁之前和外婆一起在吴洲生活。”
出乎意料的是谢煜点头,“我去过那。”
“好巧。”沈居安笑了。
十岁以前沈居安都算是留守儿童。母亲周泓涵在越州的医院里做妇产科医生,父亲沈桀在越州的机关单位里做基层干部,二人各种机缘巧合之下相识相恋结婚生子,那个子便是现今的沈居安。父母工作繁忙,照顾他的精力有限,沈居安又不是个听话的性格,磕磕绊绊鸡飞狗跳地带到了可以读幼儿园的年纪,正好赶上外婆从讲台上退休,几个大人一商量,便打包沈居安送回吴洲老家跟着外婆生活。因而沈居安的童年记忆百分之八十的内容都是吴洲的风土人情。
吴洲身处江南,典型水乡面貌。屋前青石板巷,屋后窄窄一弯河水穿过,乌篷船在其中摇啊摇,沈居安就陪着外婆在后院下棋浇花。
谢煜听着思绪飘飞回五年多前。
那时跟着谢若飞去吴洲拜访她的一位好姐妹,大人老友相见,寒暄叙旧都能聊上许久,他一个小孩过往轻薄得像张纸,没有那么多陈年旧事可供怀念。谢煜玩腻了游戏机,随口跟谢若飞和那位阿姨报了个信,谢若飞头都不抬,摆摆手就让他自由活动去了。
逛着逛着来了老城,他慢悠悠地踩着青石板散步,过桥时正好遇见船夫蹬船而过。向前行不远,渡口边的售票人热情招待他:“来都来了,坐一次嘛。”心念着反正无事可做,当场买票登船。
晴阳高照一河烟水,粼粼波光折射在两边屋墙上。白墙青砖黑瓦,人家画檐相接,红对联粉楝花,十里烟柳如梦。
谢煜在船里看风景,一只脚蹬船桨的船夫与他攀谈,船夫介绍得热情,他回应得礼貌。漫无目的地沿河泛舟,岸边人家照旧饮茶下棋浇花,无论是月季还是三色堇,一样开的旁无若人。
“他们完全不被影响。”
“早就习惯咯。”船夫的普通话里夹着浓重的乡音,“游客来十分钟,他们住一辈子,哪里会在乎!”
正应了船夫那句“哪里会在乎”,谢煜一转头,就看见一户人家的少年正倚着屋后阶梯的扶手喂鱼。
白上衣黑短裤,露出来的手臂和小腿鲜嫩如藕节,青葱得如同岸边人家栽在瓷花盆里初长成的兰花。少年手掌轻翻,大把大把的鱼饲料经他的手撒入水中,刚刚坠落水面便被涌上来的鱼吞吃入腹。船夫蹬船逐渐靠近,谢煜发现少年洒在水里的并非鱼饲料,而是岸边如云似雪的粉色楝树花。
“岸边长了一棵楝树,不知年岁。开花时我经常会抓一把落花,洒在水面喂鱼。”
“阿公,又蹬船啦?”少年注意到他们的船只,操着一口方言倚在扶手上打招呼。
“你这孩子,又喂鱼吃花!”船夫用方言回了一句。对方仍是笑眯眯的模样,不紧不慢地拖着软调应着,“我只是撒下去,它们乐意吃,怎还怪起我来了?”
吴洲方言虽与舟市不同,但二者位于同一语系,十成意思他听了七八成。船只逐渐驶远,谢煜后知后觉举起手机,对着低头喂鱼的少年,多日来第一次按下快门。船夫自顾自地蹬着,谢煜问:“这边还喜欢用花喂鱼?”
“小孩不懂事闹着玩。”船夫调整方向,“他就爱捉弄鱼,鱼又蠢,哪懂是花还是粮。”
谢煜失笑,低头看屏幕——
“原来是你。”眼睛从屏幕前抬起,谢煜翻到那张照片,递到沈居安面前。那时不过是随手一拍,没有再看,如今故事里的另一主角无意间提起,他才又想起这段片刻往事。
短游中途匆匆路过,如今却共处异乡,世界有时候小得叫人惊叹。谢煜看着沈居安颇为惊讶地在照片前点头,难得的好奇涌上心头,“所以你当时在想什么?”
沈居安的眼睛弯成了新月,声音依旧带着除不去的软调,“谁知道呢?可能很无聊吧,我小时候经常很无聊。”他看着相片,只是笑:“我都不记得你当时有坐船经过。每天来来往往很多人,看习惯了。
话音刚落,沈居安惊呼一声,“怎么就跑题了!”又继续道:“我五岁有第一部相机。是外婆买给我的。”
第一部相机,路边摊不知几成新的老货,人来人往,货来货去,他偏偏看中那台老相机。外婆走了几米不见人,转头看见他蹲在摊前,问怎么了,摊主笑,迷上相机了。
这是真的还是玩具?当然是真的,还能拍照录像呢?你这没几天就坏了。阿婆你可不要乱说话,旧是旧了点,可不是二流货。
“你真想要?”外婆领着菜篮看着他。
“嗯。”沈居安点头。
几次讨价还价,最后还是把相机收入囊中。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沈居安在旁边接过相机,没忍住笑出声。外婆在前面牵着他的手,听见笑声转头看他,“这么喜欢啊。”
“嗯。”沈居安点头,“阿婆厉害。”
“你现在才知道?”老太太得意,“今天中午做菜饭,吃不吃?”
“吃!”
小孩精力旺盛,安静时刻少有。沈居安拿了相机难得安静了一个下午,坐在房前兰花旁只顾着研究相机。叫吃晚饭的时候才回过神,声应着,头却不抬。
基本规矩还是有,吃饭的时候相机放在桌子上,眼睛控制不住地看。老太太多少年做人经历,一眼看透,问:“今天下午研究明白了?”
沈居安点头,语气雀跃了些,“我会拍照了。吃完饭我给你拍。”
“哎呦,我一个老太婆,有什么好拍的。”
“模特模特!Model!”甚至还有外文单词,“你可是我的模特。”
屋外昏黑夜灯明亮,沈居安站在桌子前,外婆在沙发上读报纸。眼睛挂在鼻梁上,一头银发整整齐齐,一辈子的老教师,坐姿永远端正精神。相机取景框里框入半个人身像和半个沙发,沈居安口号喊得昂扬:“三,二,一!”
“我第一张照片就是给外婆拍的。”沈居安道,“我拿着那台相机拍了很多照片,也录了很多视频。”
那时候日子永远平淡到静止。游人在屋后撑船路过,沈居安在河边捡花喂鱼浇花,外婆在屋里切菜。看电视,读报纸,下棋,听剧,时间一寸一寸从脚背爬上头顶,星星又一点一点从地平线爬上苍穹,他在长大,外婆在衰老。
急性白血病突发的脑出血。外婆葬礼结束,他跟着父母飞到越州,习惯性翻出相机,点进相册时才发现最后一条视频在外婆离开的前一日。
“下午五点多,我放学回家,发现她在沙发上听评弹,睡着了。我举着相机录了一段,想给她看看自己睡觉的样子。日后才明白那是最后。”沈居安的声音听不出具体的情绪,“我那天才发现影像是最接近生命形式的存在。”
电影展览厅里,多位大名鼎鼎的电影工作者照片一一展览在前,逝去的是黑白,存活的是彩色。手绘电影海报的原件悬挂于墙上,薄薄的纸张上肉眼可触的痕迹不由分说地向他们展示着岁月的流逝。
“电影拓宽了人类的生命。”沈居安的语气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虔诚,“有限的时间里所封存的是无限的人生。人总会老去,而后死掉,但电影是永存的。”他的语气难得有些激动,“没有人会在电影中老去。”
谢煜想,他不能要求所有人都有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