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间后,黎度恒感到自己心脏跃动的更加不规律。
突突、突突。
飞升……
他将茶杯倒翻,指腹沾了一点水迹,在桌面上无意识地不断重复写着“飞升”。
到底什么是飞升呢?
既入玄门,无人不想飞升。
但仔细想想,这其实是个太抽象的词汇。
前辈们一旦飞升上界,便像从不曾存在过一样从此了无踪迹,只剩下他们去往了天境的传闻。
成为仙人,从此再无烦恼,寿命恒长,万事不侵。
可今日见到了即将飞升上界的芳卯真人,他又实在觉得不是这么回事。
她的灵魂并非圆满了,反而像是缺憾了。
所以……
他苦笑起来,从袖中拿出绢帕擦干桌上水迹。
正是因为他会这样想,他才难以顺利升阶,所谓“飞升”,更是遥不可及。
他心念太乱,意志太不坚定。
既无坚不可摧的道心,灵根又是下等。
这就是宿命。
认吗?
其实不想。
但别无选择。
他苦恼地向后仰去。
就在此时,房门被推开,师兄结束了与师尊的对话找来了。
“师兄……”他看见他便茫然地问,“你说我的道心是什么?”
话题太突兀,反应不及的晏宿醒手搭在房门上,不自觉扬起了一边的眉。
“怎么忽然问这个?”关好门,晏宿醒走到他对面坐下。
“我不知道……”黎度恒双手环胸,“可能是因为今天见到了芳卯真人吧……”
他把话讲得掐头去尾,但晏宿醒还是听懂了他想表达什么。
笑了笑,晏宿醒说:“这要问你自己。”
“嗯?”
“道心一定程度上是一个人灵魂深处的向往,甚至关联到一个人诞生的因果本源。”晏宿醒慢条斯理地解释道,“所以……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
灵魂深处的向往?
诞生的因果本源?
听起来好深奥哦……
黎度恒眼神的焦距散开来,显示他并没有理解晏宿醒在说什么。
“就是……”晏宿醒换了更直白的措辞,“有没有一件事,你不去做就寝食难安?无论再怎么回避,都忍不住想要追寻?”
“……嗯?”
黎度恒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他颤颤巍巍抬起眼皮,触及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后又迅速错开视线。
这样一说,原来他也有所谓道心。
在来到这里以前,他的“道心”是守护绵绵,不能保护绵绵让他抓心挠肝,来到这里以后……
来到这里以后……
他的手指绞紧衣角。
变成了追随师兄。
无论再如何回避,他的视线总是忍不住落在晏宿醒身上。
可是……
这很奇怪吧?
为什么他的“道心”永远不是“事”,而是某个人?
“人”算“道心”吗?
“度恒,你在想什么?”
他的“道心”忽然开口问。
黎度恒哆嗦了一下,近乎畏惧地回答:“我……我不知道,我……我觉得不对。”
异常很明显。
但现在晏宿醒有更重要的事,所以他不愿意说,晏宿醒也并不打算追问,反而转换了话题:“度恒,你……想不想离开厘阳宗?”
黎度恒脑子没转过弯来,猝然被这么一问,差点惊掉下巴:“你说什么?”
晏宿醒抿了抿唇,观察着他的神色,犹豫着重复了一遍:“你要不要离开厘阳宗,和师兄去一个……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
“可……可是……”黎度恒不小心咬到了舌头,“为什么?”
晏宿醒垂下眼:“不要问为什么。只要回答想不想。”
“我……”黎度恒懵了,“可是……”
“你问我,你的道心是什么对吧?我无法给你答案,但我至少知道你的道心肯定不是什么。”晏宿醒深深看着他,“你生性善良,可确实没有拯救世人雄心壮志。你所向往的,不过是安稳度过一生。”
黎度恒挠挠脑袋。
这么说好像也有道理。
他的确不是那种敢为天下先的类型。
难道师兄忽然问他要不要厘阳宗就是因为觉得他道心不稳,在宗内没有前途吗?
一个小小的问题后果竟然这么严重?
可如果是这样,那师兄为什么又提出和他一起去?
只是为了安抚他吗?
他歪着头,反问:“那师兄的道心是什么呢?”
晏宿醒因为这个问题产生了一瞬间的怔愣。
“和我这种俗人、废柴不同,师兄像大多数玄门前辈一样,心中向往着守护世人吧?”黎度恒苦涩地笑着,“所以……放心吧师兄,虽然我没什么远大抱负,可能一辈子境界也就这样,但我不至于没有斗志到要师兄放弃理想陪我一起归隐山林哦?再说我自己也不至于在厘阳宗待不下去。”
“对啊,可是你……从来也没有向往着成就一番大业……”晏宿醒像是想到了什么,莫名开始喃喃自语,“所以……究竟为什么呢?为什么他……”
“嗯?”黎度恒没有听清。
晏宿醒被他的问话从思绪中扯回,扯了扯嘴角道:“最近不要离开我身边。”
黎度恒瞪大眼睛。
晏宿醒依然笑着,只是眼底涌动着黎度恒无法探知的复杂情绪。
他远比这个师弟擅长掩饰,而师弟又向来不善于挖掘人心中的海底暗流。
“师尊发现了我们之间的感情。”晏宿醒轻而易举便避重就轻,“所以最近……你要小心。”
黎度恒当场从椅子上翻下去摔了一个大屁墩。
搞了半天,为的是这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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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师兄特别提醒最近要小心师尊,但黎度恒横看竖看也没觉得师尊哪里危险了。
回到登云峰后没几天,他便又挖出了树下那几罐宝贝桃花酿,喝得酩酊大醉。
鄢如绘师姐到下界去当除魔署署长了,管他的人不在了,所以他想怎么喝便怎么喝,醉了就呼呼大睡。
芳卯真人境界提升后与之前简直不是一个人了,但师尊却与以前没什么分别,甚至看着比以前更不靠谱了。
黎度恒经过他身边,他半点没提什么感情问题,只是招着手让他和晏宿醒一起过去。
“好久不见你们两个,为师甚是想念啊。”说着随手便搭上黎度恒的肩,“你小子是不是长高了?以前好像才到师尊腰里?”
黎度恒很是无语:“师尊,弟子进厘阳宗时就是这么高,说不定是您矮了。”
话音刚落额头上便挨了一记暴栗:“哎呀,知不知道什么叫尊师重道啊?你师尊我可是玄门大能,怎么可能变矮?”
晏宿醒双手环胸,笑吟吟地站在一旁:“师尊,度恒确实不曾有过才到您腰里的时候。”
“是吗?”明亥真人摸摸下巴,“我真记错了?”
黎度恒眼中写满无奈:“师尊,为什么师兄说您就信,我说您就怀疑啊?”
“你小子自己是什么德性自己不知道吗?你有宿醒那么靠谱吗?”
黎度恒于是闭上了嘴。
好吧,确实没有师兄靠谱。
不是单纯“没有”,是差得远了。
当夜黎度恒躺在被子里,正欲入梦时却听见耳畔传来一声轻唤。
“度恒师弟,我有话同你说。”
婉转如清泉般悦耳的女声。
谁?
不等他发问,那声音便又说:“我是你同门师姐,练宁云。以前在登云峰你见过我,还记得么?”
哦,练宁云。
黎度恒想起来了。
在她升到元婴期以前,她是登云峰温柔的师姐。
但多年未见,怎么突然来找他说话了?
而且找就找吧,怎么用如此诡异的方式?
“此事事关宿醒师弟,也关于你。”练宁云的声音忽近忽远,“你先不要声张,用我教你的心法灵魂出窍,不要让宿醒师弟发觉。”
“你……不会是哪个妖精化身来骗我的吧?”
“你不信?那我便说一些当年往事,如此你便能相信我了吧?”
她娓娓道来,说出来的每一件事都对得上,看来确实是练宁云师姐没错。
可即便真是她,又为什么要叫他隐瞒晏宿醒。
见他疑虑未消,练宁云便解释道:“此事……事关宿醒的前任师尊,观午真人。”
观午真人?
这倒让黎度恒感兴趣了。
好奇心有时能够战胜一切,所以他终于按照练宁云教的心法,元神出窍到了她身边。
练宁云等在一片桃林,等他一来便开门见山:“你是否与宿醒师弟互相倾慕?”
黎度恒脸上一红,下意识想要否认。
“我都知道了,你不用否认。”练宁云笑着戳穿他的心事,“但正因为如此,有些事情你必须知道。”
“什么事?”
不知为何,黎度恒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大费周章将他找来,为的一定不是简单的事。
但……什么事会又关乎他,又关乎师兄,又关乎观午真人呢?
他咽了口口水,等待着练宁云的下文。
“你没见过观午真人吧?”她问。
黎度恒迟疑地点点头。
“你入门晚,没见过是自然的。这里是一块留影石,记录着厘阳宗所有弟子的影像,其中就包括观午真人。”练宁云递给他一块圆润的青色石头,“要看看吗?”
“这……是什么意思?”黎度恒有些摸不着头脑,“我为什么要看观午真人长什么样子?”
练宁云没有回答,而是直接催动留影时。
淡淡的影像凭空浮现。
看清人影的一刹那,黎度恒手中的留影石忽然有些握不住了,直愣愣摔到了地上。
观午真人……为什么长得那么像……
黎实?
他看着这张与自己有七分相似的脸,心脏不断震颤。
怎么可能?
黎实……那个总喜欢说他是杂种,总是和他打打闹闹,又在对抗魔尊的大战中牺牲的兄长……
他怎么可能会是观午真人?
不对,应该问,黎实怎么可能出现在这个世界?
他不是穿越了吗?
这……这不可能。
练宁云满意地注视着他变化莫测的神色,说:“你现在明白了吧?你与宿醒师弟的前任师尊长相相似,你不过是观午真人的影子。”
但现在黎度恒在意的根本不是这个。
他红棕色眼眸中的情绪乱成一团。
思绪无法理清,无数杂七杂八的念头争先恐后地跳出来。
会不会观午真人仅仅只是和黎实长得很像?
观午真人……对抗魔尊的战役……
黎度恒回想起自己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是什么时候。
龙神……青龙帝君……世界上最后一个神。
青龙帝君……长得很像……
最终一片混乱里有一个问题跃到了最上面。
黎度恒抬起眼,问出了看似完全不相关的问题:“北冥滋是谁?”
这是什么路数?
练宁云大感诧异。
怎么好端端的会突然扯到北冥滋?
但黎度恒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师姐,告诉我,北冥滋是谁?”
练宁云想了想,觉得这个问题没什么不能回答的,便说:“这是玄武帝君的名讳,不可如此随意说出来,要知道玄武帝君毕竟是神……师弟,师弟?”
黎度恒跌坐在地上。
青龙帝君,玄武帝君,黎实。
他……不是穿越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