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仇风雪带着樊音去往关押季骁的大牢。
听地牢狱卒说,季骁自从被关进来,已整整一日不吃不喝,叫嚷大几个时辰,只说要见仇风雪。
几个狱卒实在被吵得睡不了觉,连忙传信去通报,请了仇风雪这尊大佛来地牢。
其实不必通报,仇风雪也会前来,毕竟季骁这个烫手山芋一日不除,他就一日难以安眠。
季骁看上去并没有属于死刑者临死前的任何悔惧,反倒将牢房当作自家一般,悠哉游哉地被拷上镣铐,躺在稻草席上哼歌,嘴里轻吟着仇风雪的名字,像是黄泉里奏出的哀乐。
哼者无意听者有情,就是不晓得季骁喉腔中滚出的这几声丧闷曲调,到底是唱给自己听的,还是给仇风雪听的。
亦或二者皆有。
“这场局,你输了。”
仇风雪携一身寒气进入冷清的地牢,面色肃然而冷漠,看季骁的眼神更是像被践踏在脚下的失败者。
季骁早在仇风雪还在地牢玄关时,就已竖起耳朵听见回响的脚步声,他知道是谁在这个节骨眼上会来,所以提早理好蓬乱的头发,就算满身金玉裘袄被卸干净,他也依旧整理了一番囚服。
至少让整个人看起来勉强干净整洁些许。
“我是输了,但不代表你会赢。”季骁盘坐在地,指腹捻走脸侧半丝血迹,沙哑的嗓音挤出两声低笑,几近狂乱:“这场局,我不过是马前卒罢了!仇风雪,你还没赢!”
空旷的地牢里回荡着他歇斯底里的怒吼,他从地上跌撞着起身,跑到狱门前握住木栏,双目血红,厉鬼似的盯着仇风雪,半晌露出一抹怪笑,齿缝里夹着血色。
仇风雪眸光一凝,原是季骁咬破了舌肉。
他眉头微拧,叫狱卒开了门,再三拒绝狱卒的提醒,还是进到牢房里面坐下,与季骁四目相对。
两人气势依旧不减,即使季骁此刻沦为阶下囚,依然气焰嚣张,桀骜至极。
“季骁,你吵着要见我,不会就只是来给我发牢骚吧?”仇风雪太了解他,深知季骁不是临死还要想方设法舒展满腔“抱负”之人。
季骁阴森笑着,露出两排带血的白牙,干裂的嘴唇碰上粗瓷小碗,冰冷的水久违地润泽了他的双唇,也让他沙哑干涸的嗓音得到缓解:“仇风雪,你知道吗?”
“我三岁随父进京,途中历经艰辛,结识齐长卿,寒窗苦读数载考取功名,为的是做他身后之利爪,也为了完成父亲毕生抱负。”
“这皇城若不狠,手上不沾血心底不染恨,便会被那些吃人的恶魔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我本想着只是效忠齐长卿,完成抱负而已。”
“可我今日转头却发现,自己也变成了吃人的恶魔,早已完成的抱负成了最无价值的东西。”
“可我回不去了。”
“我本以为我的一切冲动来源,都是因为你。”季骁恐怕是毕生第一次露出这种酸涩的笑,他伸手替仇风雪倒了白水,阖眼失笑道:“可未曾想,这只是完成我内心深处无穷尽欲望的挡箭牌。”
仇风雪掀起眼皮看他,并不领任何情,也没去深究季骁的过去和他现在所谓的心境,冷淡道:“季骁,你若是想效仿左侍郎那般写请罪书,不至于找我来听原稿。”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季骁眼神涣散下去,他重新躺回草席上,湿冷的气息包裹住他,让他打了个寒颤:“仇风雪,总有一日你也会像我这样,变成茹毛饮血的猛兽。”
“就在你完全知晓你所执念的那些真相后。”
这皇城本就是催生人心中利欲的温床,无论是本性无恨无欲之人,还是本性清廉雅正之人,到最后都会成为猎场厮杀的野兽。
无一例外。
只要身在皇城便会有所想,有所见所闻,有所爱所恨,这一切都会助其成为虎豹豺狼。
“你说什么!”仇风雪听到他这句话后立刻暴起,打翻了桌上的水碗,单手拽起季骁松垮的囚服,眉目间聚满戾气,正如季骁口中所言的凶兽那般。
季骁涣散的眼瞳重新聚焦,他先是迷茫,在看到仇风雪那副如他所愿的表情后,他露出了欣慰的笑,像是在感慨一件艺术品的成功:“对,就是这样,这样才像你。”
“我问你知道当年的什么!”仇风雪怒睁着眼,巨大的痛楚和暴戾几乎要魇住他,他眼前又是当年那片血海,还有为他死去的亲人。
日日夜夜,不得安眠。
“当年?”季骁咬烂的伤口被齿列刮擦得裂痕更加扩大,血不断地淤积在他口中,他笑得愈发猖狂得意,张扬狂放的笑声弥漫了整个地牢:“仇风雪!你还记得起当年!?哈哈哈哈哈……”
不等季骁笑完,仇风雪便已将其按在地上死死压住,单手抽剑抵在季骁心口,眼神阴鸷,浑身血液倒流,惹得他全身发烫,恨意像从心底蔓延出的根,挤压得他心脏发疼!
“我再问你一次,当年的真相是什么!”仇风雪叱喝,青筋暴起,单手握剑抵在季骁心口,迟迟不刺。
狱卒见状不对想出面阻拦,却被影枭探手拦住,顺带收了袋突如其来的横财。
季骁展颜而笑,并未有丝毫惧意,反而迎向仇风雪的暴戾,大声肆意道:“用我生换当年真相,如何!仇风雪,这个交易你不可能不做,这对你来说太划算了!”
当年宣家灭门惨案,仇风雪拼尽全力一路寻找线索赴往皇城,蛰伏盘踞多年都才拿到鸡毛蒜皮的进展,可如今季骁却告诉自己他知道当年真相!
仇风雪怒极,牙关颤抖,仰天长吸一口气,用眼神让影枭遣散守在门外的狱卒。
“你知道我是谁,齐长卿也知道。”仇风雪撩一把额发,背上已有湿润的汗渍。
季骁咧嘴笑了,像是默认:“这笔交易很划算,仇大人。你知道我已不可能东山再起,也清楚你一人不知道还要等待多久才能找到半丝当年的消息。”
这对仇风雪来说的确是天大的诱惑。
季骁正是抓准了这点,却没想到樊音这个时候会来地牢。他的神色变得惊愕,再由此转变成噩梦般的恐惧,最后是惶急。
“仇大人,他必须死。”
樊音失魂落魄地站在地牢外,一身素白麻衣,头簪白花,素面朝天,像是开败的凋零的花,没有丝毫生气,就连声音都是缥缈的。
仇风雪扬头,被这有气无力的声音拉回现实,望见樊音这般丢魂的模样,心中立即牵系延申至因雪灾而流离失所的百姓,若季骁不死,又怎能为其平冤?
若季骁不死,单单是为他一己私欲,他又怎能心安?
恐怕亲友泉下有知,也会怪罪于他。
“季骁,你错了。”仇风雪心乱如麻,心情糟糕到极点:“当年的事,我自会亲自查明,不劳烦你告诉我真相。”
“你当真不想知道!?”季骁惊骇,没想到手里攥着的最后一张底牌竟对仇风雪没有起到丝毫效果,自然惊慌失措。
如果仇风雪不买他这账,那他就真的毫无退路甚至东山再起的可能而言。
“季骁,你杀了那么多人,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仇风雪收剑,蹲身看笑话似的看对方,一字一顿道:“你欠下的那么多条百姓的命,让千百户百姓流离失所,难道你还想苟活?”
季骁害死的不止是樊音的亲眷,在她身后还有千千万万的良民被季骁所残害,罪无可恕。
这背后不止是仇风雪的恩恩怨怨,而是千百户民众的恩恩怨怨。
“仇风雪,你可想好了,我一死,你要再想知道当年的真相,可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季骁回握仇风雪手腕,双目死死瞪着对方双眼,蔑笑道: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什么百姓流离!你忘了你那些死去的……”
“他们比我更需要报仇!”仇风雪挥开季骁的手,擒住他脖颈摔落在地,怒斥道:“你兽性的思维,永远无法站在人性的角度思考。”
地牢走廊内冷风灌入,呼啸的响声是为亡者奏响的哀歌。
仇风雪不顾季骁阻拦走出牢门,让狱卒来重新将季骁关在里面,同无精打采的樊音离开了地牢。
“他是明天行刑吗?”
“是。”仇风雪简短答着,出了地牢门,外面已是霜天雪地,冷风凛冽:“明日午时就会在城门口执行斩首。”
樊音唇角终于冰雪消融,勾起一抹稍纵即逝的笑,她齿关都在止不住地发抖,又惊又喜地看向仇风雪,鼻头发酸:“仇大人,谢谢您。”
仇风雪却不敢担这一声谢,眸色黯淡下去,闷声道:“你们流离失所造成今日局面,也有我的问题。倘若我能早些发现,或许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就能少死一些人。”
“可您铲除了季骁这个毒瘤,就是值得的。”樊音如释重负,沉重的麻衣被雪风吹得飞扬,她整个人置身于雪海之中,像是即将翩然飞去的游魂:“仇大人,谢谢您。”
她又一次感谢了仇风雪。
仇风雪沉默不语,扬头望天,看灰白的天空上凝落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