璀璨烟火升上半空,点燃半片皇城墨黑夜色。
仇风雪始终充斥着冷清的眼眸在酒意熏陶下显出别样的忧色,无尽的痛苦和恨意随着烟花一同炸开,直到归于寂静,大雪茫茫落下,掩埋掉被压抑许久的情绪。
凌淮安本该出口安慰的,但却怎么努力都无法出声。
或许言语的安慰都太过苍白,仇风雪的内心是一片被冰封的血海,在这个早就既定好的世界里,凌淮安惊恐的发现竟然无人愿意透过仇风雪的皮相去拥抱他最脆弱的灵魂。
仇风雪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从未诉诸的秘密竟然就这么说给了一个局外人。
他应该是累了,这条遍布荆棘的路实在太长,日夜旧梦缠绕不休,活成外人看来残戾不堪的模样,他也想就此解脱,可每每想起他们的模样,他就无法安宁。
可太多背负终究会压垮他。
仇风雪找不到可以尽情诉苦的人,也找不到属于自己的知己,本就沉闷困苦,日复一日待大仇得报,便潦草此生。
或倦鸟归巢,或碎骨粉身。
直到凌淮安出现打破他长久以来的计划,甚至心态。
仇风雪忍不住想在凌淮安身上押注,即使赌上自己的性命,即使内心再多猜忌怀疑,他也愿意博上一把,去相信这个看上去甚至有些呆愣的少年。
他别无选择,能信任的,或许只有凌淮安。
内心深处驻扎的莫名情绪让仇风雪忍不住想去信任,他的直觉告诉自己,凌淮安应该值得。
夜风刺骨,雪落梢头。
仇风雪被揽进一个不甚温暖的,甚至带着寒气的结实怀抱,小心翼翼又浅尝辄止。
他额头抵在凌淮安肩前,雪风肆意呼啸而过的声音都盖不住对方心跳的雷动。
“一切都会没事的,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帮你。”
凌淮安想自己应该是疯了,他不愿看见仇风雪痛苦,也不想让仇风雪身临险境。
甚至心头还冒出更为模糊不清的胡乱想法。
凌淮安想发自内心去体会仇风雪所承受的每一分痛苦和折磨,想为他包扎每一个细小的伤口,想跨过皮囊去拥抱他最深处的灵魂。
可这些他只能想想。
仇风雪并不知晓,但心尖上的坚冰,早在少年来时便开始消融。
翌日。
仇府兴许是人手不够,今晨府上来了一批新婢子,个个心灵手巧长相灵动。
凌淮安昨夜同仇风雪喝了三轮酒,从院外喝到房内,再从房内喝到床边,糊里糊涂的不知说了多少真心话。若不是凌淮安机灵,在自己喝的酒里提前掺水,只怕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仍然记得昨夜仇风雪所说的那个故事,不用猜都知道,那是仇风雪在说自己。
宣家灭门的惨案在原作中并未出现,凌淮安暂时还无头绪,而且一夜宿醉,就算喝的是掺水酒,他的身体也并没好受到哪里去,要思考也得等缓过来才行。
刚从床上爬起来,脑子就像被敲一棒槌似的又晕又疼,他吃痛地扶着头起身,伸手去摸身旁被褥时,却发现空无一人。
凌淮安猛回神,惊觉仇风雪不知何时已叠好被褥离开了房间。
昨夜的温存仿佛镜花水月,一触即碎,但那个浅尝辄止到甚至不敢有太多接触的怀抱却深烙在凌淮安心里。
种在心头的情愫发了芽,连他自己都觉得惊愕至极。
一定是自己想太多了。凌淮安闷闷地想完,打着哈欠出门。
仇府明显下人比以往多上许多,几天都没扫完而淤积的雪仅仅半日被轻扫走大半,白雪如被的院落一朝露出青石地板来,凌淮安看着还有些不习惯。
一名婢子拿着笤帚在外扫雪,见凌淮安从房中睡眼朦胧地出来,左顾右盼确认无人在意之后,低垂着头走到凌淮安面前,蹲身鞠礼。
“凌少爷。”
凌淮安半个哈欠还没打完就缩了回去,半眯着眼懒洋洋的,也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婢子也不等凌淮安,单手一翻掏出袖中的信条呈递给凌淮安,垂头继续道:“凌少爷,这是影枭大人让小的托给您的字条,里面说是仇大人的亲笔字条,请您过目。”
凌淮安半信半疑没去接字条,头朝四周望了望道:“既然是有事要找我,为什么他没有亲自来和我说?”
婢子紧攥字条的手出了细密的汗,努力将语气放缓道:“回少爷的话,影枭和仇大人今日走得匆忙,只给奴婢留下这枚字条,千叮咛万嘱咐要奴婢带给少爷看,其他的奴婢一概不知。”
凌淮安眼神落在字条上,寒风从门前刮过时,勉强让他的大脑清明了两分,他抬手抽出字条,拆开仔细阅读。
字的确是仇风雪的字,苍劲有力十分有辨识度,白纸黑字地写着两行话——见字来户部,报本家名。
云里雾里的一段话,凌淮安摸不着头脑,但若这字真是仇风雪所写,那他要是不去,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可去了户部那种地方,他又能帮上什么忙?
“那你可知,影枭把字条给你时,还说了些什么?”凌淮安上次就已经莫名其妙吃过亏,人总不能在一个地方摔倒两次吧。
婢子听后不假思索道:“影枭大人好像说过季大人今日也去了户部,带了好些人呢。”
“什么?!”凌淮安心口气血倒流进本就发疼的后脑勺,这下更是给了他当头两棒。
大下午的刚起来就遇到这种事。
真**见鬼。
没办法,这次就算前面是坑他凌淮安也只有捏着鼻子往下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事儿,凌淮安不想冒风险去赌。
*
仇风雪请了京中最好的郎中去凌子翁府上瞧病,刚出府门准备上马车回府,余光瞥见季骁马车的背影。
他感到奇怪。
季骁马车所驶之路分明是去往宫中的,偏偏今日不上朝,若是要进宫,更不可能无缘无故。
既然好不容易遇上一次,仇风雪自然得跟着走一遭。
马车进往宫门,越往深处走,仇风雪便越觉得这路线不甚对劲。
影枭坐在外面赶马最是清楚,他紧盯着季骁马车末端,略微转头对仇风雪低声道:“主子,这条路是去户部的最近道。”
仇风雪暗暗绞紧衣料,凝眉冷道:“只管跟上去。”
不知怎的,他今日打心底抗拒着去往户部,甚至有就此想让影枭调转马车回府的念头,但直觉告诉他不能这么做。
他倒要看看,季骁还能做出什么让他意想不到的事情。
户部今日忙乱,仇风雪还未进门都可以感觉到内里的忙碌气氛。
影枭尾随在后下了车,站在仇风雪身旁抬头去看停在远处的季骁马车,又望向户部挂得高高的牌匾,啧声道:“主子,我们要进去吗?”
仇风雪紧抿双唇,倒是想进去。
可双腿却像灌了铅似地死死杵在地上,半分都动摇不得,好像一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一般,心底的忐忑不安快要盖过他迫切的心绪。
他可以感受到内心正在狂跳,澎湃的血液流转至全身,昨夜酒后三巡的清冽香气仿佛还萦绕在他鼻尖,额头接触到凌淮安结实身体一刹泛起的热烈温度仿若还未散去。
仇风雪怔在原地半晌,迟迟未迈出第一步。
影枭看得心焦,瞧一眼里边儿人来人往,也没敢开口说话,只能跟仇风雪一起在外干巴巴的罚站。
偶有冷风吹过,掀得影枭满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打了个寒颤,双手交叠搓了搓手臂。
“走吧。”仇风雪像是下定莫大的决心,又像生怕下一秒会反悔似的,话音还未落下就踏进大门。
愈发强烈的忐忑转为不安感充斥在仇风雪的四肢百骸,他踏碎满地落雪,携卷一身寒气绕过人群,心跳愈发急促,几乎让他缺氧。
他看见季骁就站在信卷存放处。
旁边站着唯唯诺诺的左侍郎,而右边则是拿着信卷一脸严肃的凌淮安。
仇风雪的到临让整个户部的人都纷纷开路,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可今日这一方小天地却平白无故塞了三尊大佛进来,实在挤得众人心里发慌,大气不敢喘。
凌淮安看完手上信卷刚准备问仇风雪在哪里,一抬头看季骁的脸色非常精彩,吊起的眉梢之下是一双饱含兴奋色彩的蛇目,削薄的双唇露出讥讽又爽利的笑,像是在夸张的庆功。
的确挺该庆功的。凌淮安顺着季骁的眼神转过头,一打眼就瞥见了面若寒霜的仇风雪,他心中咯噔一抖,好死不死地想。
庆什么功?当然是庆他又被别人当枪使的功。凌淮安看到仇风雪那副绝望至极的表情的一刹,感觉心头最后一道防线都破了。
“……我,能不能先解释一下下?”凌淮安抿唇向前,硬着头皮开口。
季骁却并不给凌淮安解释的机会,不由分说插话道:
“哎呀仇大人,你当真是好生粗心啊,这崇州雪灾如此严重,上报了好几日你都没有处理,今日得亏是凌少爷和左侍郎及时发现才避免一大祸事。”
“只是崇州那边此时民怨颇多,您得加快动作才对。从崇州来的流民已经提出怨诉,而且再过三日便是小皇子生辰,届时陛下知晓此事必然会问起,就算我想保你,也无济于事。”
季骁指腹刮过仇风雪发梢,颇为怜惜地抚摸后,擦肩而过迈步离去。
左侍郎贼眉鼠眼地佝偻着身子,掐准时间绕道跟随季骁一同离开,并未引起他人注意。
凌淮安焦急地翻找来之前婢子递给自己的那张字条,搜遍全身后只找出一张皱巴巴的白字条,白花花的全无一字。
他彻底绝望,抹脸靠近仇风雪,苦笑道:“仇大人,您听我解释……”
仇风雪眼尾猩红,掀起眼皮看向凌淮安,满眼漠然:“我应该听凌少爷的解释吗?”